第二天一早,Philo准时出现在供水厂的办公室。
室内空荡寂静,背后的机器低声运转着,像一只未睁眼的兽在呼吸。
伽罗没有出现。
说好了要讲束缚者的事呢?
她站在终端前,注视着屏幕。忽然发现桌面上多出一个文件夹。
一个蓝色节点悬浮在空中,没有命名,只有一串代码,像是某段被切割出来的时间。
她试图打开节点,却跳出提示:“需连接 DRT 读取数据结构。”
她从外骨骼的隔层里取出 DRT,将接头插入终端接口,并戴到了脑袋上。
蓝色节点上随即浮出几行字:
来源:Swan 存档
重构失败率:36%
“Swan……”Philo轻声重复。
她在特批次档案中见过这个名字,束缚者的同期,也是那个小组里唯一活着的人。
他的数据怎么会在这里?
Philo点开了节点。无数交错的碎片文件如织网般膨胀、缠绕,像活物一样扭动延展,又在下一秒静默收拢成一小块。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最想了解的词。
“特批次。”
她毫不犹豫地点开。
画面浮现。
影像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完整,甚至有些抽象。
周围的环境模糊,像油画里糊在一起的颜色。
一个身影亮着光斑迅速从队伍后方窜出,朝着金色麦田冲去。她的动作极快,像一道被拉直的裂缝,从画面的一角割裂开来。
麦田在她两侧迅速掠过,齐腰的麦秆在风中低伏。
视线像被钉住一样追着那个身影,每一次找到她,记忆里的光斑就会明亮一瞬。
不远处,无数哨兵出动,向着那道光斑围堵,周围只剩下她的周围有颜色。搜索塔上的反光板像一道光鞭扫过,准确的聚焦她的位置。
这里的麦田和现实中的麦田一样高,不像数据盒子,里面麦田像是变异了,比人还高,一眼望不到头。
画面随之一颤,她刚还在麦田里,下一个瞬间就站在分配队伍里了。
除了她的胸口的起伏,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画面变的平静,泛出死气沉沉的灰色。
画面再度闪动。
她又跑了。周围的环境全部消失,画面变灰,只剩下一个光斑在跳动。影像像翻页一样一帧帧滑过,每一帧里,她都在跑。
不止她一个人。一个微弱光斑消失在远处,紧接着另一个微弱光斑也跟着跃出去。
画面伴随有强烈的晃动,像心跳加速。
那些光斑,像是在逃。影像已经模糊成一团,每翻一页都带着剧烈的紧张。
这段数据来自 Swan。
如果没有猜错,影像里的那个身影,就是他记忆中的束缚者。
即便迟钝如她,也能从那些模糊破碎的片段中,感受到影像想传达的东西。
束缚者在特批次里,一直都在逃。
不止她一个人,无数人都在逃。
每当她冲向麦田,她的颜色便耀眼得像要划破天幕,像拥有无限的可能。
可每次回到队伍,画面便失去所有光亮,像一滩死水,灰暗得几乎看不见人影。
她的身影也逐渐没入那些无色的群体里,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来。
Philo想,Swan应该是期待她能成功,不然也不会那样耀眼。
不过才是十几年前的事,特批次难道都是强迫人参加的吗?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逃跑。
记忆开始抖动。
画面都是些残影,看不到时间线,也看不到周围环境,和任何记忆都连不成画面。
画面中光线破碎、色彩漂移,束缚者的身影在一团灰暗中剧烈晃动。她的脸几乎看不清,只能隐约辨出冷硬的轮廓,像是被扭曲的影子,血色在灰色的背景中一点点渗出。
画面里的人冲上去试图拉开她,动作拖曳模糊,像水中倒影。
Philo摘下DRT。视野还残留着那些模糊破碎的色块,像光斑印在眼底。
她从拿出那份特批次资料数据,是阿丹给她的,她之前只是随手扫过。现在再看,每一条记录都对得上影像里束缚者的举动。
“她跑了那么多次……没人管吗?”她皱眉,低声自语。
“我也想知道。”
伽罗的声音不是声音,是打字声,一行一行浮现,干净、没有波动。
Philo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你们结婚,没按仿生人的习俗数据融合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想起Yusi,每次谈起数据盒子都脸红心跳,像是要剖开心脏。那在他们眼里,是比身体还亲密的链接。她原本以为伽罗早该知道。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伽罗回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全是从别人那里拼出来的。”
伽罗沉默片刻。那段不愿说出的真相,伽罗没有继续打下去。十多年前,他拼尽全力想了解的东西,现在被眼前这个自然人三言两语翻出来。
Philo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可你的数据盒子里,就像融合过那样。”
她见过。那些断裂的、隐秘的影像,那些情绪残留,就像是两人曾经真正彼此坦诚过。
伽罗没有回应她。终端屏幕一动不动,这件事,像他压在心底不愿再触碰的残骸。
可她在数据盒子里见过那片麦田,永远跑不出去的麦田,仰起头拼命跳,也看不到外面。
还有那些恐怖的房子,行尸走肉一样的人类,只有一条来时路。
这些情绪,难道都是伽罗自己拼凑出来的?
Philo盯着屏幕,想等一句回答。可终端迟迟没有动静。
她正要说点什么,终端忽然亮了起来,伽罗终于打出了一句话:
“束缚者的话题到此结束”
话音落下,连接中断,终端恢复黑屏。
不愿意说,她也不再勉强。
“我有一个朋友,可能跑到了红钩腹地,你能帮我找找吗?他叫yusi,是个非自由仿生人。原来是花滑教练”,philo很快换了个话题。
熄灭的终端又亮了起来。
“我会留意”
出了供水厂,她拨通了郝任的联系方式。
修养的那段时间,她嘴上说不再搭理红钩街的破事,实际上还是在联系郝任,给了他一笔钱,拜托他寻找yusi的踪迹。
既然都来到了这地方,直接碰面看看情况。
电话刚一接通,郝任就抢先说:“我还是没查到Yusi的踪迹。”
Philo语气平静:“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真的都翻遍了,”郝任急道,“你来亲自检查,也还是这个结果……”
“我已经到了,”她打断他,“要不你来找我。”
她发了个定位,随便找了个烤串摊。红钩街夜里人不少,味道混杂,但炭火烤肉香得让人烦躁的脑子短暂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一个穿得像生怕被人认出来的男人在摊边鬼鬼祟祟地出现。
这里什么帮派的人都有。鲸火帮的人也不少,她一个前些天杀进鲸火帮内部的人,像个木头一样坐在这些人堆里。
“你怎么在这儿?”郝任四下打量,“鲸火帮的人也在,你得罪过他们,这么坐着不怕被认出来?”
“这儿味道正宗。”Philo语气淡淡,“快尝尝。”
她像是根本不在意,靠在塑料椅子上。周围带面罩的、装义眼的、背枪的、不说话的,随便一看都不像好人,但他们在认真吃饭,这就够了。
周围带面罩,只漏一张嘴吃饭的不在少数,郝任看了一圈才悻悻坐下。
“吃什么随便点,我请你。”
“断头饭吗?”
“你要真死得这么快,那就当我送你走的最后一顿。”
他不再客气点了一堆。
两人等着烤串的时候,philo嘴里叼着牙签:“Yusi是我接过最窝囊的一单。”
“我会继续找。”郝任回答,“只要钱到位”
“你怎么会混到红钩街?”Philo扫了眼资料,系统显示郝任并不是逃犯,只是布朗克斯的普通居民。
“你看样子不像通缉犯。”
“我就住这儿,出生地。”郝任耸耸肩,“这地儿原住民不少,又不都杀人放火的。外面的人一听说‘红钩街’,跟听到‘瘟疫’似的。其实挺普通。”
“红钩街,逃犯的天堂。”
“逃犯、失败者、退网的、疯子、老旧仿生人……天堂也好,垃圾场也好,我们都是活着。”
Philo看了他一眼,扫了扫他的脑机接口,皮肤外露的只有几个的插口,但系统里早标注出那是高性能的。
“你脑袋里那个型号,挺贵的。”
“贷款买的。”郝任端起酒闷了一口,“一辈子也还不完,还天天升级,像伺候祖宗。”
“他能控制你的身体,是因为性偶芯片?”
“对啊,我靠这个吃饭的。”郝任语气不以为意,“接待客户,哪有跑腿、传话、带货挣得多。”
Philo扫了系统自动回传的芯片参数一眼,神经桥、高速通道、双向传感同步,这些功能都是脑机专属的,看来她用不上了,无论是控制方还是被控制方,都需要安装高端的脑机。她不打算安装那东西。
“你用不上。”郝任看了她一眼,“你又没有脑机。”
烤串上桌。炭火烤得滋滋响,油花啪地崩出一小团火星。
她咬了一口羊肉串:“这儿的辣椒不错。”
“你肯定没有好好逛过这儿,我们这的辣椒都是自己种的,特香。”
“你老板最近有联系你吗?”
“没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有机会告诉他,供水厂我可以帮他搞定”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