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没有三头六臂,更何况在混入粮仓时腹部受了伤,又拖了一个下午,未得到及时治疗。

    而追寻他的府兵统领显然在交手中已然察觉,明后两日,城门和药铺定会布下层层防守,他根本无法独自出城。

    “沈.....”妘墨本想喊沈清姿,但他一时间竟喊不出口,这才想起来每次见面,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每次被她远远的寻见了踪迹,内心都要喊一句“祖宗诶....”,当着她的面,要么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喊,要么眉头一皱就当打过招呼了。

    但当他从奸商身份中挣脱出来回复本性后,反而喊不出口了。

    他还是要脸面的。

    老鼠的血腥厚黑浓,顺着刀刃淌落。妘墨的脸上、肩膀、后背、双腿也渗出血来。

    血,是死神的胭脂。

    他自嘲的笑了笑,既觉得自己可笑,也笑眼前这群无所畏惧的动物。

    命都没了,还在乎猎物好不好吃干嘛?

    手刃完一只扑向他喉咙的老鼠后,他正准备放声,“沈....”,还未喊出,疲惫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出口方向跳跃的光亮,上下飘忽,微弱如萤。

    妘墨松了口气,整个人立马松垮下来,连带着绷紧的手臂线条也舒缓开来。

    敛起杀意,掌中匕首旋转着向背后横扫,轻快利落的解决了向他扑来的老鼠,甫一回到手中,又向头顶抛去。

    脚步虚晃,躲过空中飞溅的浓厚腥血,虽然仍旧狼狈,但见到阿乔的时候立马眉开眼笑,“我还当你被老鼠吓破了胆,蹲在洞口哭呢。”

    听到这贱嗖嗖的开场白,阿乔秀眉一拧,脚尖轻旋,直接转身走了。

    “回来!你回来!”妘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再度进入奸商角色,“我的姑奶奶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知道阿乔当然不会真的一走了之,她能在平安逃脱后,冒着葬身于此的风险回来,便不会被他挖苦的话轻易气走。

    “我的命好苦啊!”妘墨哭嚎起来,“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碰上你就没遇到过好事...”一边说着,匕首饮血的动作却未曾停过。

    若说万物有灵,那他掌中的匕首定然被他熏陶久了,本是取天石精铁锻铸,此刻的刀风却是歪七扭八,甚至给人一种鬼迷日眼的错觉。

    群鼠似乎学聪明了不少,不再攻击他的手臂喉咙,转而向防守更加薄弱的腿脚袭去。

    尖牙利爪划破皮肉的痉挛让他到吸一口凉气,哭嚎的语调仍然沉稳,好像老鼠咬的不是他人。

    火光再度照亮墙壁,妘墨喜道,“嘿,回来了!”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一人形火球扑来,连带着被一块衣料堵上了嘴。他呜呜了两声表达不满,很快便被阿乔连拖带拽的扯着向前跑去。

    阿乔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举着一件燃火的外套,火舌从舔舐衣角到焚烧,仅用了十步的时间。

    熊熊烈焰烘烤着狭窄的洞穴,群鼠噤声,仅剩猩红的眸子残喘着方才撕碎猎物的气焰。

    衣襟处已被阿乔浸湿,可烈火一旦烧开便再也不管不顾,火影攀援上她雪白的手腕,她本能的缩了缩手,下一刻火衣就被妘墨夺走,她怔愣了片刻,继续拖拽着身后的人狂奔。

    粗麻外袍的烧焦物星星屑屑掉落一地,数十个喘息的间隙,妘墨手中的火衣只剩片缕。没了火衣庇护,本熄了气焰的群鼠再度昂头,贪婪的看着两人。

    阿乔瞥了眼妘墨的伤,从头到脚全挂了采,右手被火撩的红肿,再让他殿后,今天真会交代这儿。

    她捏紧匕首,侧身挤过妘墨,交代道:“你先跑,前面有个水潭,再往前走应该就到出口了。”

    音落瞬间,刀刃划过黑鼠的肚子,腥臭的血液溅到脸上时,阿乔的眼神变了变,寒目如星,周身气息全敛,像暗夜的鬼魅,与黑暗水乳交融。

    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她脊背微微弓起,甩了甩发梢的水,右臂呈抱月式护在胸前,小步向后退去,撞上妘墨时她愣了愣,急道:“怎么跑的这么慢?!”

    妘墨不慌不忙,甚至略带轻松的答道:“我说了,前面扑上来的交给你。后面扑上来的交给我。这老鼠咬人可疼,我要是先走了,就你这么娇嫩...”意识到话语轻浮,妘墨掩唇咳了两声,正色道,“躲女人身后跑了,算什么男人?”

    阿乔无比嫌弃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个自诩男子汉的奸商,她实在不能理解妘墨的脑回路,让跑就跑,还扭扭捏捏的回来送死?

    论武力,妘墨连群老鼠都跑不过;论智商,带着她上赶着给老鼠送口粮...

    但想到要不是为了送她出城,身后的奸商本不用卷入这场风波,还是压住了火气,喝道:“跑!”

    一声令下,不仅妘墨,蛰伏的鼠群也再次躁动,阿乔边战边退,可很快她就发现,鼠群气焰愈发高涨,它们向上向下向左右包抄,试图再次使用方才的战术,攻击最难以防守的腿部。

    妘墨暗中运用掌力,将上方袭来的老鼠震碎,又替阿乔挡住溅落的腥血。

    他嫌恶的甩甩手,又往衣服上蹭了蹭,无奈叹气,早知道会这么狼狈,刚才真应该先走。就算他不管,这女人也死不了,最多像他一样,带一身的伤。

    “快到水潭了!一会准备跳水!”阿乔突然出声。

    捏碎攀上他小腿的老鼠,妘墨淡淡回应:“好。”随后俯下身去,伸手准备帮她清一清腿上的老鼠。

    可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妘墨从下至上快速扫过阿乔全身,最多溅了些老鼠的脏血,竟一处伤痕都没有!

    连内衫都完好无损....

    他起身打量着阿乔,眯了眯眼,突如其来的寒意和转瞬而逝的杀意让阿乔分了心,一只灵巧的灰鼠贴着阿乔面颊飞过,利爪蹭过,在她美艳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灰鼠如破裂的利箭,直插入妘墨的眼球,在利爪即将攫住猎物的刹那,灰鼠的眼球随着内脏一起爆开,贱了两人一脸。

    阿乔回眸,刚想质问,就感受到双脚腾空,她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气力被卸。那人以她为盾,挡住正面袭来的鼠群。

    “妘墨?你干什么?”阿乔惊呼,犹豫了片刻,手中的匕首便向后刺去。但手腕甫一发力,便被攫住,分筋错穴的痛楚让她头脑开始昏沉....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了一个人影,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颔首高立,美目盼兮,娉婷袅袅。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贵气。

    阿乔蹲在盛满水的高大木桶里,努力抵御水中睁眼带来的不适。她瞪大双眼,抬头上看,女子的容颜被荡漾的水光晕染,但她仍能通过她的唇语读出:“好阿乔,再坚持一下。”

    于是,她松开抓住木桶边缘的手,转而挤按肚子的空气。

    再久一点....久一点...

    可胸腔却要炸开,她像缺水的鱼,用力甩尾,昂着头颅,试图从空气中借一点点氧气,以苟延残喘。

    她猛然睁眼,凭着本能使劲向上挣脱,可一只手掌将她从头按下,腹中的最后一口氧气被挤出,竟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视角!

    对上的却妘墨冷漠的眼神。

    通过残存的意识,她隐约读出妘墨的唇语:“姜、黎?”

    姜黎.....阿乔白的近乎透明的双唇,在水中蠕动的念出这个溶于骨血的名字。

    人们都说她是为姜黎而生,也要为姜黎而死,这是她的荣耀,她的宿命,她的一生....

    当年幼的她披上那身尊贵的礼服站在镜前时,浑身僵直,表情木讷,宛如躺在药材铺里的冬虫夏草,丑陋但胜在有用。

    “下贱坯子也妄想成为金枝玉叶。”一个不堪入耳的私语传来,阿乔害怕的耸起肩膀,将脑袋埋进衣领,如此一来,与这身华服更不相称。

    可一双上了年纪的手却将她下颌顶起,嬷嬷冷厉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如一盆兜头而下的井水,让她瑟瑟发抖,“能代替公主御兽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就按照训练的做,明白么?”

    姜黎,南梧最尊贵的长公主,衔鲛珠而生,是南梧的天命所在,有统领百兽之能。

    古传蚩尤涿鹿之战中,曾请来风伯雨师,号令百兽为之驱使作战,凡人之躯焉能与天怒、野兽相抗衡?

    南梧皇帝对此深信不疑,他幼时曾多次梦到过此类场景,也曾尝试着接触附属小国献上来的猛禽,却被其所伤。

    而姜黎,他的长女,南梧的长公主,却为野兽所亲。

    于是,他安排驭兽师,秘密训练姜黎,同时在民间广寻有相似体质的孩童,送入宫中,一同训练。

    姜黎和阿乔确实在御兽上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天赋,任何凶猛的野兽到了她们身边,都能收起獠牙利爪,安静下来。

    更为巧合的是,她与姜黎,同年同月同日生,容貌也有九分相似。就算是姜黎生母和教习嬷嬷,有时也分不出二人。

    她们让她成为姜黎的替身,却从不教她宫规,看着她野蛮的用手抓饭,会讥讽的夸赞她“做得很好”。

    所以,她们也会理所应当的让她替姜黎去死,这是她的荣耀,她的宿命,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