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让她成为姜黎的替身,却从不教她宫规,看着她野蛮的用手抓饭,会讥讽的夸赞她“做得很好”。
所以,她们也会理所应当的让她替姜黎去死,这是她的荣耀,她的宿命,她的一生....
可凭什么?!
就因她卑劣、粗鲁、骨子里流淌着肮脏的血液?
阿乔在水中艰难的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胸腔中的空气一丝不剩,全身血液却汇聚于手腕,沸腾起来。
匕首劈开水膜,刺向妘墨腰腹,却在接近时被眼前的人侧身避开,一个转身的空隙,阿乔冲破水面,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氧气进入肺部的那一刻,阿乔想,濒死前意象里的那尾鱼,几经奋力甩尾,终是入了水。
她向来是从生死中搏命,眼前的场景于她而言,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闪身后退,与妘墨拉开距离。
她不知道妘墨为何突然要杀她,不想问,也不关心。身体残余的力气都要留给接下来的苦战,所以脱离险境的那一霎,她就快速思考起怎么才能杀了他。
她现在能确认两件事:他恨姜黎,武功高强。
她和姜黎的关系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楚,况且摸不清眼前的人和姜黎什么关系,贸然将她的过往和盘托出,反而会成把柄,任由他拿捏。
当然,能被拿捏,前提是两人都活着出去的,可现在,她与他,只能活一个。
鼠穴、水潭,是她的主场。
眼睫闭合间,阿乔已卸了全身力道,软绵绵的向后倒去,如鱼入水,畅快灵活搅动水流,绕着妘墨。以蜿蜒的路线,朝着岸边游去。
因周身水流都在扰动,黑暗中的妘墨失去了阿乔的方向。他径直朝岸边走去,远处被扔下的火把仍在燃烧,烈焰的光芒几经凹凸黄土壁的散射,微弱但存在,将好能让他看清暗处密密麻麻的猩红鼠目。
阿乔悄然浮出水面,岸边并不宽阔,余光一下子就瞥见了另外一角的妘墨,她如飞鱼般以极强的爆发力跃出水面,脚尖点地,向着群鼠飞奔去。
但她还是低估了妘墨,看到她露出水面的瞬间,妘墨便与她同时起身,像锐利的鹰隼,牢牢抓住猎物的脖颈。
她纤细的脖颈落在妘墨掌中,似扶风弱柳,能以柔然的姿态抗衡着风的力量,可太过脆弱,易折易碎。
群鼠吱吱吱吱的叫声不绝于耳,前仆后继的奔来。不一会,妘墨脚边就堆满了老鼠的尸体。
它们孜孜不倦,誓要将他生吞活剥。冒着被内力震碎五脏六腑的风险,踩着同伴的尸首,爬上他的裤脚、胸膛。
“你不要.....命了?!”阿乔困难的说着,因双脚悬空、呼吸困难,眼底氤氲出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底的人正被黑压压的鼠群吞噬。
可他却不为所动。
拍落咬在手腕的老鼠,他展臂将阿乔上提了一些,仰视着眼前的女人,是了,就是这个角度,温润的下颌、娇媚的眉眼,永远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永远用眼角余光看人。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姜黎要是能活到十九岁,大概也是出落的这副模样吧。
想到此处,他笑出了声,看着这张与姜黎九分相似的脸庞,手指又缩紧了几分。
“姜黎,你后悔么?”
他自然明白,掌中的女子不会回她,但他还是想问出那个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她可曾后悔过?
他曾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姜黎放过他和母亲,腿骨、手腕被折断,他就用脸撞地,企图唤起她的怜悯。
可惜,姜黎是没有心的。
或者说,她有,她的心里只有至尊的荣耀和无上的地位。
她野心勃勃,甚至想用御兽之能和钦天监的预言将她的亲生弟弟姜洵拉下皇位。
这样一个女人,自然不许自己的人生出现任何污点。
而妘墨和与之相关的过往,就是她最大的污点。
他时常想,要是那天没去采药材,该多好.....
这样他就不会遇到姜黎,那个浑身是血、被一头雄壮公狼护着滚下山的少女。
一狼一人,奄奄一息。
他要是一走了之,或许就不会出现后面的场景——
那个名叫姜黎的少女,哭着捧起他的脸,无辜的说:“委屈哥哥和婶婶栖身在这污秽之地,黎儿一定、一定会很快杀了姜洵,风风光光的接你们回去。”
姜黎口中的污秽之地,是他母亲一手建起的木屋,他生于此,长于此,又在此捡到了姜黎。
叮的一声,刀刃与黄土地相撞——
匕首从阿乔手中滑落,她完全没了动静,像一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精美提线布偶,湿漉漉,软绵绵。
黑暗会放大一切感官体验,包括疼痛、思绪和仇恨。
妘墨松了松掌劲,女子微弱的脉搏跳动贴着掌心传来,确认她真的昏了后,妘墨这才松开手掌,将她放在地上,认真清理起准备啃食他的老鼠。
阿乔确实是短暂的昏迷了片刻,但出于生的本能,她很快调整好呼吸,将心脏跳动压制到最弱装死。
她打不过眼前这个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等老鼠把他咬成重伤,她再原路返回,找其他办法出城送信。
“别装了,起来吧。”妘墨淡道,“再不起来,就把你丢水里,看你能闭气多久。”
阿乔听闻,更加小心的控制起呼出吸入的气流来,确保气息微弱、绵长。
“进来的洞口已经被碎石土块堵上了,你还是趁早死了原路返回的心,自己起来。”妘墨耐心极好,一边处理扑咬的老鼠,一边劝道,“从水潭下去,要潜水找到与暗河相连的入口,进了暗河,水系复杂,没人带你出不去。”
妘墨提脚,正欲踢地上装死的人,可在看到湿透了的粗制麻衣时,愣了愣。
姜黎皮肤细腻敏感,肌肤但凡碰到粗糙一点的布料,都会泛红。可地上的女子,别说麻衣了,初见时她一副乞丐模样,穿着不合脚的鞋袜,一看就流浪了很久。
妘墨冷静了下来,只要他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两人有多么的不同。甚至可谓是迥异。
她不可能是姜黎。
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呢?
南梧的公主,怎么会流落到沈家当一个养女?
可鼠群的反应和九分相似的面容,让他几度迟疑起来。
“起来,”妘墨命令道,“最后一次机会。”
地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除了微弱的呼吸外,毫无生的气息。
妘墨不再耐着性子等待,单手轻松一拎,阿乔就被拦腰提了起来。拾起她掉落的匕首,径直向水潭走去。
至岸边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的将阿乔丢了进去,然后掏出牛皮包好的药膏,涂在伤处。
这个女人,别的本事不大,唯独泅水本领一绝。若非她功夫太差又急着把他往岸上引,真在水里打斗,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所以他现在必须足够有耐心,等她没了力气,打不动了,选择合作。
阿乔按照方才妘墨所说,潜下去找了一圈,她放开自己的五感,充份感受着水流波动。
很快,她找到了水潭与暗河相接的洞口,可容纳两人通过。
她并未急着出去,而是张开手掌,借助水流穿越指尖时掠过肌肤的方向和力度,判断此处水系的复杂程度。
她的匕首还在他手上,无论如何她也要拿回来。
比起陆地,阿乔更喜欢待在水里,万籁俱寂,让人放心。
她控制好呼吸的节奏,双脚双手轻轻扰动水流,维持身体热量,微阖双目,梳理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妘墨的身手让她莫名联想起在粮仓逃跑的那个老人.....不,不是老人。
就算是武功高强的老者,骨骼筋脉也与青年人不同,那人身姿轻巧、腿骨笔直有力,应当是青年假扮的。
可妘墨为什么要纵火?
要是不纵火,稽查官粮的府兵为了自己的官帽,也不会宣扬出来,官粮被盗的事情可以再瞒一阵。
他姓妘,妘氏造反是灭族重罪,除非....他不姓妘。
但他为何敢顶着妘这么招摇的姓四处行走?
阿乔发现疑团越来越多,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她拨动双脚,向上游去,既然所有的问题症结都在岸上之人的身上,那她便去问个清楚。
她要是想全须全尾的出去,需要妘墨带路;
妘墨重伤,想活着出城,亦需她相助。
在妘墨发现自己未伤分毫前,就算是利用,也是真的想带她出去。
现下必须编好她和姜黎的关系,不再横生枝节,就能稳住局面。
一团火光透过水面遥遥闪烁,阿乔浮出水面,双手一撑便上了岸,很自然的坐在火堆旁,与妘墨相对着烤起火来。
跃动的火焰和热浪模糊了二人的面容。“就算一会还要下水,也得先暖暖身子。”妘墨边说边往往火堆里添了几只老鼠的尸首。
一句话结束,只余哔剥声响个不停。
“晚上就吃了一碗阳春面,折腾这么久,都饿了。”妘墨继续扔着老鼠,扔的太快以至来不及焚烧,火堆飘起一片白烟,两人都被呛得咳了起来。
妘墨透过白烟,看见阿乔如猛兽蛰伏的眼神,也故作不经心的瞄来,自嘲的笑了笑。
姜黎要是没死,早就回南梧了。
她的矜骄和媚骨,旁人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