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内,阳光透过半开的门廊斜斜地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动。老汉——那时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弯着腰给匹枣红马刷毛,他动作娴熟,马儿温顺地站着,偶尔甩甩尾巴,发出低舒适的响鼻。
“章叔!”一阵粗犷的吆喝声自院门后传来,随即,一个壮硕汉子推着满载马草的板车走了进来,“新割的草料放哪儿?”
“阿登啊,就堆东南角吧。”老章头抹了把汗,帮着卸车,“今年苜蓿长势不错。”阿登咧嘴一笑,“可不是。”两人合力,很快将一车草料堆成了整齐的方垛。老章头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顺手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阿登:"喝点水,歇会儿。"
阿登也不客气,仰头灌了几口,抹了把嘴,瞥见马厩深处阴影里蜷缩的人影,压低声音:“小宝的病……还是没起色?”
老章头接过水囊的手顿了一瞬,皱纹里嵌着化不开的愁苦:“老样子,时好时坏。前日庄主又请了城里大夫来瞧,开了副新方子……”说话间,他又拿起了鬓毛刷,给马刷起毛来。
阿登叹了口气,走到老章头身侧,压低声音道:“章叔,有件事,我只偷偷的告诉你。”
老章头见他神秘兮兮,也凑近了些,“啥事?”
阿登道:“你那邻居焦万搬走了,举家全搬走了。”
老章头的手顿住了,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章叔?”阿登见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老章头猛地回神,扯了扯嘴角:“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阿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章叔,你……你和焦万一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章头道:“你应该没少听村子里的人说吧?又何必问我。”
阿登挠了挠头,憨厚的笑道:“那不一样,章叔。我想听您说。”
马厩突然安静得只剩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老章头望着阳光中飞舞的尘嚣,仿佛再看过往的自己——他这一生,苦得像是黄连水里泡出来的。
年幼时,一场瘟疫带走了父母,他靠着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章华,本以为日子能好起来,可妻子没几年就病逝了,留下他一个人拉扯孩子。
他是既当爹又当娘,白天种地,晚上缝补,硬是把章华养大成人。看着儿子娶妻生子,他以为终于能松口气,享几年清福。
可老天爷偏不让他好过。
“那是一个春日,阳光正好……”老人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我带着孙子在院中玩耍,焦万家的黄狗疯了似的撞开篱笆,叼起小虎就咬。当我拿起斧子砍死那畜生,小虎身上已被咬的多处窟窿,奄奄一息。”
阿登倒吸一口凉气。老章头却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焦万当时跪着磕头,说倾家荡产也会治好小虎。一个月后,他却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们讹他钱。”
回忆如决堤洪水般涌出。老章头讲述着孙子伤口溃烂流脓的日夜,儿子变卖田产求医的绝望,儿媳彻夜不眠照顾孩子的憔悴。那时全家都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半年后小虎终于痊愈了,望着孩子脸上的笑容,他又觉得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报应啊……”老章头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搐,“谁能想到那畜生的牙上有毒,一年后小虎突然发狂,咬死了焦万的小儿子。”
阿登感到老人全身都在颤抖。阳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马厩里阴冷起来。
“焦万带着二十多个举火把的人闯进我家。”老章头松开手,声音空洞得像口枯井,“我儿子挡在前面,被锄头砸碎了脑袋。儿媳她……”喉结滚动了几下,“第二天发现时……她吊死在焦万家门前……脚尖还滴着露水……”
一滴浑浊的泪砸在干草上。阿登这才发现老人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我抱着小虎跑到断崖边。”老章头抹了把脸,扯出个扭曲的笑容,“你猜怎么着?这孩子发病以来第一次清醒了,抱着我脖子喊爷爷……”
就在这时,马厩深处传来铁链哗啦的响声。两人同时转头,看见阴影里一双发亮的眼睛。阿登的肌肉瞬间绷紧——那绝不像人类的眼睛,倒像夜间捕食的野兽。
老章头回头,又是平时的一脸平和,“也是那时,遇到了庄主。庄主心善,收留我们爷俩。小虎现在有药服用,有铁链拴着,伤不着人……”他抱歉的朝阿登一笑,那意思是你请自便。而他自己走进马厩旁的小屋,很快端着个大碗走出,碗里装满了食物,他也不看阿登,兀自走向马厩的阴影。
阿登看着老人弯腰安抚那个狼吞虎咽的身影,欲言又止,推着空车离开了。
画面忽转,马厩里光线昏暗,一盏油灯映出老章头枯坐熬药的剪影。药罐咕嘟作响,他望着火苗有些出神,黑暗处传来一阵哗啦的铁链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快了,快了……”老章头低声念叨,像是在安慰小虎,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这服药下去,你就能好起来……”
突然,马厩的门被猛地撞开,冷风夹杂着血腥味灌了进来。老章头惊得站起身,只见阿登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地冲进来,一只手捂着腹部,指缝间鲜血汩汩流出。
“章、章叔……”阿登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快……快带小虎走……土匪……土匪来了……”
老章头心头一颤,连忙扶住他:“怎么回事?什么土匪?”
阿登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口血,整个人瘫软下去。老章头慌忙接住他,可阿登的眼神已经涣散,最后一口气吐出,再也没了声息。
门外,惨叫声、哭喊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
老章头浑身发抖,缓缓放下阿登的尸体,转头看向小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草垛旁,伸手摸索片刻,抽出一把生锈的斧头。
他走到小虎面前,低声道:“小虎,别怕,爷爷带你走。”
斧头高高举起,狠狠劈向拴着小虎的铁链!
“铛!铛!”
火星迸溅,铁链被劈得变形,眼看就要断裂——
“砰!”
马厩的门再次被踹开,三个彪形大汉提着染血的刀闯了进来。为首的麻子脸狞笑着,目光扫过马厩,最终落在老章头和小虎身上。
“哟,这儿还藏着俩呢!”
老章头的手僵在半空,斧头还卡在铁链上。小虎猛地挣动,铁链哗啦作响,他龇着牙,死死盯着麻子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麻子脸丝毫不惧,反而大笑着走向那匹红枣马,伸手抚摸马背:“这马不错,归老子了!”
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宣誓主权时——
“嗖!”
小虎猛地挣脱了最后一节铁链,像一道黑影般扑了出去!
“啊——!”麻子脸惨叫一声,小虎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牙齿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顿时涌出。
“小畜生!”麻子脸暴怒,另一只手揪住小虎的头发,狠狠一甩!
小虎被重重摔在地上,却立刻爬起来,还想再扑上去。麻子脸一脚踹在他胸口,小虎闷哼一声,被踹得滚出老远。
“把这小杂种捆起来!”麻子脸捂着流血的手腕,面目狰狞,“老子要慢慢弄死他!”
两个土匪冲上去,用麻绳将小虎捆了个结实。小虎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老章头想冲上去,却被麻子脸一刀架在脖子上:“老东西,不想死就老实点!”
麻子脸狞笑着,将老章头和小虎拖出了马厩。
庄院里,尸体横陈,最让老章头诧异的是庄主一家,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小虎被捆在了那棵老槐树下,麻子脸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抢来的太师椅上,命令老章头给他倒酒。
"伺候好了,说不定老子心情好,饶你一条老命!"
老章头低着头,颤抖着手给他倒酒。麻子脸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时不时发出狂妄的笑声。其他土匪也跟着起哄,有人甚至提议把小虎当活靶子练箭。
小虎被绑在树上,嘴角还挂着血,眼神却凶狠得像狼。他死死盯着麻子脸,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麻子脸被盯得发毛,酒劲也上来了,猛地摔了酒碗:“妈的,这小杂种的眼神真让人不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走向小虎。
“老子今天就烧了你这双招子!”
老章头猛地扑上去,抱住麻子脸的腿:“别!别动我孙子!求你……”
“滚开!”麻子脸抽刀砍向老章头,举起火把,直接按在了小虎脸上!
“啊——!!”
小虎的惨叫声撕心裂肺,火焰吞噬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身体……
老章头匍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小虎在火中挣扎,惨叫,最终……没了声息。
“啊……啊啊啊——!!!”
老章头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他不知自己手中为何多了一把斧头,向着已走回厅堂的麻子脸冲去!
麻子脸还没反应过来,斧头已经劈进了他的肩膀!
"你——!"
老章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拔出斧头,再次劈下!
一下!两下!三下!
麻子脸倒在了血泊中,眼睛还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老头手里。
其他土匪这才反应过来,提着刀冲上来——
可老章头已不是活人,他挥舞着斧头,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见人就砍!鲜血溅在他脸上、身上,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劈砍着,劈砍着……
当最后一个土匪倒下时,整个庄院已经成了修罗场。
老章头站在血泊中,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槐树下,跪在小虎焦黑的尸体前,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小虎……爷爷……爷爷给你报仇了……"
他仰起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突然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绝望。
这一夜,老章头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满心怨恨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