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雨敲窗，烛火摇曳。
江暨仰卧在床榻上，盯着房梁发呆。隔壁床榻的江尘光忽然翻了个身，锦被窸窣作响。
“师弟今日课上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可是担忧大比？”
江暨本能想要否认，忽又想起什么，话道嘴边却变成一声轻叹：“嗯……我确实太弱。”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沉坠在两人之间。
屋内静了片刻，江尘光忽地掀开幔帐，眸中映着暖光，“弱与强，从来不是此刻能定论的。”他压低声音，“明日起，我们开始特训吧！”
江暨福至心灵，撑起身子，“师兄想争魁首？”
纱帐轻晃，映得江尘光眉眼愈发清朗。他抿唇一笑，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总要试试。”
“好！”江暨倒回床上，闭上了双眼，“那我先睡了，明日早起。”烛火熄灭的刹那，他长舒一口气，陷入了沉睡。
翌日寅时，天边还未泛起鱼肚白，江暨已经苏醒。
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夜雨刚停不久，落了一院的柿树叶子。晨风带着些凉意，迎面吹过，瞬间让人清醒。只见江尘光已一身劲装立在院中，雨水沾湿了他的袖口，显然已练过一轮剑式。
“早，师弟！”他抛过一柄木剑，清朗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肃然，“走吧，去后山。”
江暨接过木剑，跟着走出了意园。
意园禁闭本就不是针对二人，只是身为弟子，师尊受罚他们也只能跟着守规。如今齐稚远都重返了讲堂，他们自然不用再足不出院。
后山断崖，雨帘垂落，跌入深潭溅起无数水花。
江尘光立于一块青石上，衣袂被山风卷得猎猎作响。他指向瀑布后的崖璧，“师弟，今后你我就在此地练剑。”
江暨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皱起，“师、师兄，你确定？若失足……”
“会掉进深潭。”江尘光抿唇一笑，“但师弟不是会游水吗？无须担心。”
他的眼眸中泛起回忆之色，“几年前我初来时，可是连着喝了好几口潭水。最后还是师尊跳下去捞的我。只是后来……”话到此处却戛然而止。
江暨了然，后来的禁闭改变了一些人的轨迹。他苦笑着转移话题，“师兄，师尊为何选在此处练剑？”
江尘光脸上的复杂之色已烟消云散，“师尊说，要在绝境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剑。”
“来吧，师弟。”他率先跃上崖壁一处凸起的岩石，“记住，剑随心动。”
江暨咬牙飞身踏上岩壁，不料青苔湿滑，一个踉跄险些坠落，急忙抓住崖上藤曼才稳住身形。后背一阵湿意，也不知是飘落的溪水，还是惊出的冷汗。
“看剑。”江尘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暨急忙举起手中的木剑相迎，第一剑勉强还能格挡，几剑之后脚下一空！
“啊——！”整个人向下坠去，摔进了水潭。
晨光初绽时，在二人不知处，齐稚远负手立于瀑布之上，静静看着崖间腾挪的身影。
烈日高悬，师兄弟二人精疲力竭，飘在潭水上喘息。
“呦~~”一道拖长的戏谑声自潭边传来，“这不是我们‘鬼见喜’的两位高徒吗？”
循声望去，岸上站着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为首的锦衣少年正抱臂冷笑，眼中尽是讥诮之意。
江暨从潭中一跃而起，水珠顺着发梢低落。他随手抹了把脸，反唇相讥：“高徒不敢当，但总比某些连名号都叫不响的强些。”
锦衣少年脸色骤变，指节捏得发白。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忽一个清瘦少年突然插进双方之间。他身着书院制式灰衫——正是宗室弟子的标志。
“陈师兄，”少年不着痕迹地挡住双方视线，“江长老正在附近授课，诸位若要切磋，不如改日？”
锦衣少年闻言一怔，阴沉着脸在少年和江暨间来回扫过，最终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离去。
江暨这才注意到，解围的少年身着书院制式灰衫——正是书院宗师弟子的标志。
“多谢。”江暨拱手，“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少年摆摆手，露出个爽朗得笑容，“韩克礼。”
江暨颔首，“韩师兄，方才说的江长老是……”
少年诧异地挑眉：“你竟不知？正是执掌戒律的江月白江长老啊。说来，她还是你的堂姑。”见江暨依旧一脸茫然，他警惕地看了眼山道方向，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可戳到他们痛处了。那几位原是林子谦林师兄的弟子。自一年前林师兄无故自戕后，他们便成了无师之人。”
江暨心头一震。他当然记得林子谦，一年多前，他给原身种下符咒，却因符咒反噬计谋败露。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竟是自戕了。
“既已无师，为何他们还留在书院？”他忍不住追问。
韩克礼叹了口气：“正因无师，才更要拘在书院看着。若放任入世……“他忽然噤声，转而提醒道，“总之，你们近日小心些吧。”
江尘光不知何时已站在潭边，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手中木剑却握得极稳。
“师弟，”他轻唤一声，声音不大，却让韩克礼下意识退了半步，“该回去了。”
“师兄，”回程路上，江暨看着数次欲言又止的江尘光，主动开口，“有话直说便是。”
“……”江尘光脚步一顿，面露犹疑，“师弟可知……韩克礼的师尊是谁？”
“谁？”江暨蹙眉，他还真的不知。
江尘光双唇微抿，神色愈发凝重，“正是掌管司库的林长老，而林子谦正是其子。”
江暨瞳孔微缩，明白了江尘光的为难。他当然清楚，突然的示好与恶意，都不是件好事
“放心吧师兄。”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木剑剑柄，“我自有分寸。”
二人避着院中行人，满身尘土回到意园，却见起居室的桌上赫然摆着两碗药膳。
江尘光舀起一勺黑糊糊的汤汁，苦笑：“看来师尊发现我们特训了。”
“意园就这么大，什么事能瞒过他的耳目？”江暨对这个修士五感异常敏锐的世界早已绝望，“快些用完早饭去听课吧。”
“也对。”江尘光和煦一笑，匆匆将碗中药膳一饮而尽，走进内屋洗漱更衣。
时光如水流逝，半月的特训，江暨已能在崖壁间与江尘光打的有来有回。自那日潭边相遇后，他们总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偶遇韩克礼。
有时是在听课的廊下，少年抱着一摞书籍匆匆赶路；有时是在暮色沉沉的膳堂角落，独自对着饭菜出神。每次相逢，韩克礼都会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并自来熟地凑过来。
韩克礼典型是个话痨，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不经意间将书院错综复杂的人事道尽：
“教习卜算的姜宗师，虽非江氏宗亲，却是院尊亲邀来的。他每日出门必会卜卦，若得大凶，他便会闭门不出……”
“教习草药辨识的赵长老，乃竹峪赵氏家主，地位虽不及许长老，却甚得人心。他的院中种满灵药，一般受伤的学员去求，他从不吝啬……”
“掌管戒律的江长老，是长老中唯一得巾帼，却最为严苛，院中上下皆都惧怕她……”
……
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竟让江暨对书院有了全新的认知。
“那林长老呢？”江暨突然奇道。韩克礼说了太多长老或宗师的事，却唯独对自己的师尊避而不谈，“他对你好吗？”
“我师尊？”韩克礼眼中的盎然的神采倏然黯淡。他长叹一声，声音低了下去，“我并不常见到他。师尊事务繁忙，弟子又多，我虽是他的关门弟子，但平日多由师兄师姐教导。”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师兄……去后，他更没心思管我了。”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时无言。
少年失落了片刻，忽又扬起笑容，恢复了那副狡黠的话痨模样：“你们别这样看我啊！师尊没空管我，不代表我很闲，身为学长，我可是忙得很……”
落霞漫天，晚钟恰在此时响起，树梢的鸟雀被惊动，扑棱棱地四散飞起。韩克礼拍了拍衣摆，叹道，“我得去弟子居查寝了。真羡慕你们，齐宗师虽管着卷宗和藏书，却从不让你们干杂活。”
他一边挥手告别，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消瘦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如同一滴墨渍晕染在夜色里，最终消失不见。
江暨视线偏移，雨书已提着琉璃灯候在不远的路口，他转向江尘光，“师兄，你也该回意园了。”
几日后是孟源许氏家主——也就他外祖父——许恪儒大寿，他需回意园而后随父母一同去贺寿。
寿宴当日，许氏府邸张灯结彩。
江暨被一群姨舅团团围住。众人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一个抛来——
——“舟儿如今修为如何了？”
——“可有心仪女子？”
——“听说你师尊重重返讲堂，他可助你明年争夺仙门大比的魁首？”
他艰难地应付着亲眷们的热情，额头渐渐沁出薄汗。趁众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出正厅，躲到了东院最偏僻的静室。
这是许恪儒日常静心养身之所，本就甚少有人敢进来，此刻殿内更是寂静无声。
江暨刚松了口气，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