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天光未暗,江面已浮起浓雾。
师徒三人随夏氏兄妹来到一处偏远渔村。岸边泊着几艘破旧渔船,民居前绳索上挂满晾晒的渔网,空气中弥漫着腥湿的水汽。
夏南星立于一膄双层画舫的船头,指尖轻点水面,一圈淡青色的涟漪荡漾开去。他闭目凝神,低声道:“此处便是它上次消失之地。”
“鼍魅嗅觉极灵,百丈外便能察觉活人气息。”夏南星刚直起身,夏荨便递上一块白绢。他接过擦净双手,随后取出两枚碧绿丹丸,递给师兄弟二人:“此乃‘避息丹’,可助二位隐蔽生气。”
江暨神情复杂地看了夏南星一眼,还是乖巧道谢,将丹药含入口中。一行随后舍了画舫,各自隐身于茂密的水草丛中。
清冷月色下,江雾渐浓,湿冷的水汽很快浸透衣袍。清潭乡虽四季如春,但初冬的夜晚依旧带着阴冷的寒意,湿衣贴在身上更觉寒意刺骨。
身旁的江尘光投来询问的目光,江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无碍。
忽然,远处江面浮现一叶扁舟。无人撑篙,却自行破浪而来。舟上一道人影执伞而立,青衣青伞,在这朦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那便是鼍魅?”江暨瞳孔骤缩,未曾想到这妖物竟能幻化为人形。惊骇之余,他紧握手中佩剑,全神戒备。
扁舟缓缓前行,逐渐靠近一户农舍。距离最近的夏荨毫不犹豫地出手,三枚银针自她袖中疾射而出,针尖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被某种秘药所淬炼。
伞面倏然旋转,竟将银针尽数弹开。下一瞬,水面轰然炸裂!
鼍魅弃伞显了原形——一条三丈长的巨兽,形似巨鳄,青黑色的鳞甲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那双猩红的眼睛紧锁着夏荨藏身之处,粗壮的尾巴横扫而来,所过之处水草尽断。
电光火石间,“奉度”剑脱鞘而出,剑身泛起赤白光芒,宛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直斩黑尾。剑刃余鳞甲相碰,发出震耳欲聋之声,剑刃划过之处只留下一道白痕,却成功地改变了黑尾的攻势。
鼍魅利爪又至,眼见夏荨急退不及——
“铛——!”两道剑芒闪过,江尘光的“岁星”与江暨的“舆歌”同时格挡,巨大的震感让二人都感虎口发麻。
夏南星趁机甩出两枚银针,直刺鼍魅的双眼。妖物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将银针吞下,吃痛发出低沉的嘶吼。黑尾扫江面,掀起丈余高的巨浪,拍向众人。
“退!”齐稚远厉喝。众人急撤间,鼍魅借着水雾的遮掩,纵身跃入深流之中。
“师尊,是否追击?”师兄弟二人急声问道。
齐稚远眸光沉沉,摇了摇头:“此行只为探查。”他望向湍急的水流,补充道,“况且,它在水中的速度及快。”
另一边,夏南星扶起妹妹,确认她无甚大碍后,眉头紧皱:“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还是如此莽撞!”
“若非我及时出手,它早就闯进民宅了!”夏荨下巴轻扬,一边活动着扭伤的脚踝,一边不服气的反驳。
谈话间,身后民舍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一盏油灯透过门缝照射出一线昏黄的亮光,映照出一张苍白且熟悉的面容。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家门前喧闹?”女子颤声问道。
江暨一怔:“船家?原来这是你家。”门后正是今日所遇船娘阿衡。
阿衡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你们这是……”
“阿衡……外面是何人?”屋内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衡手中的油灯微微颤动,脸色一变,急忙朝屋内喊道:“阿爹,没事!是王大婶家的狸奴又出来偷食了,她正寻呢!”
“……”屋外,前来捉妖的几人面面相觑,眼中皆闪过一丝尴尬。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请尽快离开。”阿衡回头,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家父病重,受不得惊扰!”
她正要关门,夏南星忽然上前,伸手轻轻抵住门板,温言道:“姑娘且慢。我略通医术,或许能为令尊略尽绵薄之力。”
齐稚远也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试探:“这位是阮江夏氏的四公子夏南星。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去一看?”
阿衡眉头紧皱,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夏荨眸光一闪,凑近门缝,轻声道:“阿衡姐姐,我是夏荨。慈安堂每季的义诊,正是家兄主持!”
阿衡手指紧攥门环,眼中神色已是迟疑。就在僵持之际,屋内突然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人从床榻上跌落。
“阿爹!”阿衡再顾不得阻拦,冲进了屋内。
众人紧随其后,却被眼前景象震住——
简陋的木榻下,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枯瘦老者。他面色漆黑,呼吸急促,双臂被纱布层层包裹,却仍有黑血不断渗出。
阿衡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老人,却因过度慌乱而未能成功。
齐稚远俯身,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让开,随后双手稳稳托起老人,将他轻轻放回榻上。
夏荨鼻尖微动,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反噬?!”
阿衡猛地抬头,身体僵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你怎么知道?”
夏荨嘴角微扬,目光清澈灵动:“我们夏家药典藏书众多,第三层东厢专收此类典籍。”
江暨与江尘光对视一眼,都觉这夏七小姐似乎有些飘了。
夏南星无奈瞥了妹妹一眼,转头看向阿衡,温和地说道:“姑娘,可否让我查看一下令尊的双臂?”
阿衡缓缓环视屋内众人,最终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然。
齐稚远取来油灯,为夏南星照明。不知何时,夏南星手中已多了一柄细长的小刀。寒光一闪,老人臂上的绷带被整齐地划开,露出下面触目惊心的惨状——
老人两支胳膊已然腐烂不堪,疮口密布,黑血不断渗出,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江暨不禁皱起眉头,却又忍不住凑近细看。在尚未完全溃烂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一幅残破的青黑色符纹。
“这是……”他喃喃自语,抬头看向了师尊齐稚远,眼中满是疑惑。
齐稚远凝视着老人臂上残破的纹路,缓缓开口“此纹案,像是洪泽一带某个族群的图腾。”
言罢,他单手轻抬,指尖凝起一缕灵光,在空中徐徐勾勒。灵光流转间,一幅完整的图案逐渐成形——那是一条跃起的鱼,凌厉如浪,确与老人身上符纹惊人地相似。
“该族世代以水为生,善渔猎,亦擅驯养水族。”他声音低沉,目光扫过此时正端着热水走进来的阿衡,“凡其族人,周岁之时,皆会在其臂膀之上刺下此纹,以示归属与荣耀。”
闻言,阿衡手中木盆一颤,险些倾倒出来。夏荨正欲再问,却听夏南星“嘘”的一声,便走到兄长身侧,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手中的动作。
江尘光上前半步,从师尊手中接过了的灯盏。一时,屋内静得只剩老人急促的呼吸声。
夏南星神色凝重,手中动作却是十分娴熟,剜去老人臂上的腐肉后,又取出一只青瓷瓶,将药粉均匀撒在创口上。
黑血触到药粉竟发出嘶嘶声响,腾起几缕腥臭的白烟。老人枯瘦的手臂猛地一颤,随即在药力作用下缓缓松弛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待一切处理妥当,他又重新为老人包扎好伤口。此刻,老人已经呼吸平缓,陷入了沉睡之中。
“好了。”夏南星让夏荨帮他拭去了额角布的汗水,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才起身随着阿衡到一旁去净手。
哗啦水声中,齐稚远沉声开口:“阿衡姑娘,可愿一谈?”
阿衡低头攥紧衣角,犹豫了半刻,才低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自我记事起,就见阿爹臂上缠着布,早年不过偶尔渗血,这几年才恶化得这么厉害……”她的话语一顿,半晌才续说道,“眼见各种医药都效果极微,我才从阿爹口中得知,这是反噬。”
夏南星擦着手道:“只是医治方法不当。此反噬源于违誓,若能寻到当年与之立契之人,取其一滴心头血为引,或可破解。”
他的话语让阿衡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去哪里找那个人?阿爹从未提起过。”
夏南星温和一笑,安慰道:“此事不急,待令尊清醒之后,姑娘可慢慢询问令尊。”
“当务之急,另有一事。”夏南星话锋一转,目光落向窗外那浓稠的夜色,“今日我们会在此地,与最近伤人的妖物有关。姑娘可知,它已多次出现在此?”
见阿衡姑娘依旧一脸茫然,几人皆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何鼍魅偏在此处屡屡现身。”齐稚远指尖轻叩桌沿,声音低沉,“它今夜更是直奔这栋房舍而来,姑娘可觉偶然?”
阿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你们想说……那妖怪与我阿爹有关?”她声音发颤,却又像抓住一线希望,“可阿爹一生老实,连鱼虾都舍不得多捕,怎会招惹这等凶物?”
夏荨忽然插话道:“姐姐可曾听令尊提过‘养鼍’之事?”
阿衡轻轻摇头,正要再言,榻上的老人却突然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众人倏然噤声,只见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陈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