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染一下僵住,他好像没听明白,有点傻地快速眨了几下眼睛,问:“什么?”
“哥哥,我会很乖的。”星岑异常的平静,好像之前号啕大哭喊妈妈的并不是他。他看着寂染,眼角下垂,带有一点哀求的语气说,“让我见见妈妈吧。”
“我……”寂染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告诉星岑,你妈妈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至少不是现在还活着。
就算说了,小孩子能懂死亡的含义吗?
星岑走到他身边,扯住他的裤腿,轻轻拽了拽:“你们答应好的。”
你们?
寂染更加听不明白。
星岑见他仍旧不答应,立刻心急起来:“你们明明说过,只要做完手术,我就能见到妈妈了。”
寂染低下头,和他对视。
星岑睁大眼睛,又问:“手术做完了,可妈妈呢?”
说着,他又忍不住着急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你们都有妈妈,却总拦着我,不让我看妈妈!”
寂染抿紧嘴,片刻之后,他眨眼,眼泪无声掉落,正好砸在星岑仰起的脸上。
星岑一愣,搞不清怎么回事,他想起刚才看到寂染掉泪的样子,想伸手去摸,却被寂染一把拉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寂染用的力气很大,手背都暴起了青筋,几乎让星岑的骨头错位发疼,但他没有挣扎,反而呆愣了一下后,就把脸埋在寂染的颈窝上,动作很轻地拍他背:“不哭,不哭,哥哥不哭。”
随后,只听他用稚嫩的话语,迟疑地问:“他们也不让你见妈妈吗?”
只一句,寂染哭得更厉害了。
星岑手不停拍着他的背,眼睛盯着地板,可能懵懂间他突然顿悟了什么,两三秒后,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阵,寂染才终于平静下来,他尽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闭着眼,靠在星岑的颈窝里轻轻抽气。
他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居然会突然情绪激烈起来,在小孩面前哭了。
只是刚才某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孩子很像。
那场事故后,他丧失了做人尊严,成了个只能喘气的活死人,连上厕所都需要别人帮助,这对他无疑是羞耻的。
他绝望,悲痛,愤怒,每天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世界里像疯子一样乱叫,扔掉自己所有碰到的东西,甚至还开始想办法自残。
但小舅舅给他一些朦胧的希望,告诉他,探测器传来了消息,似乎深渊里还有生命的迹象……
那时候他总是期待着小舅舅出现,可以带来救援最新的进展。
所以他愿意配合医生,好让自己活得更长一些。他一直在期待,期待重获光明时,能看到深渊里救回来的人们,而他的父母,也许就在其中。
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就让他从最艰难的时刻挺了过来。
……一个谎言。
几个呼吸的时间,突然寂染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答案,于是他开口,声音嘶哑地说:“你妈妈她——”
星岑猛然看向他。
寂染嗓音逐渐清晰起来,他说:“原本是能见到的,只是发生地震了,周围的房子塌掉,路也断了,你妈妈过不来——你知道什么是地震吗?”
星岑当然知道地震,他玩外公手机的时候,刷到过影视剪辑的短视频——地动山摇,道路断裂出巨大的裂缝,房子像积木一样成堆地倒下,人们一边尖叫一边狂跑,却在下一秒被掀起的路面吞噬。
想起视频里翻天覆地的骇人画面,星岑连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他不由自主攥紧了寂染的袖子,仿佛在怕房子会突然开始摇晃起来。
“不用害怕,地震已经结束了。”寂染看明白他神情中的恐惧,拿起卫生纸,仔细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然后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很灿烂地笑起来,“我会带你去找她的,翻出这座医院,然后走到国道,顺着公路往前走,去城市里……直到找到避难所。或许要花一些时间,但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总能找到他们的。”
星岑听着他的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但你要保证,”寂染直起身,神情又严肃起来,他戳了戳星岑的小胸膛,一本正经地说,“以后你都要乖乖听哥哥的话,哥哥叫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再也不能像刚才一样又哭又闹,知道吗?”
星岑连忙点起头,他学着大人发誓,竖起手掌,语气郑重道:“我发誓,以后一定听哥哥的话。”
寂染看他故意板起脸来模仿大人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丢掉脏了的纸,然后再次伸手,把星岑的拇指和小指头合上,说:“这才是指天发誓。”
离开医院自然是骗小孩的。
他们所在的安全屋不仅有电,还有充足的物资,材料也非常坚固,简直就像个防御碉堡,就连怪物都进不来,傻子才会离开。
但这些道理跟星岑讲不通的,于是寂染换了个带有童话色彩的说法,直接无耻地改编了七龙珠的故事。
他告诉星岑,想要离开没问题。但需要在医院里找到传说中的七把钥匙,才能召唤出医院的大门,然后离开这里。
看星岑真的信以为真,也冷静下来,寂染把没吃完的罐头再递给他,同时给自己打开一包营养液,缩着两颊慢慢吸。
星岑吃东西很乖,不像其他孩子要爷爷奶奶跟在后面哄,自己拿起勺就吃,把腮帮子装得鼓鼓的,再认真地咀嚼,还知道在沾油的时候用纸擦嘴。
他可能是第一次吃到罐头,第一口,就震惊地睁大眼睛,然后感叹着说:“天呐,怎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罐头是寂染昨天从楼上找到的,是腌制过的海鱼,只有一个。味道估计偏咸,星岑每吃一口,就要就着一大口葡萄糖液,然后鼓起两腮,用力嚼着,看起来挺有仪式感。
星岑吃得很香。
寂染看了一眼,就不自觉咽了口吐沫。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集中精力在刚才修好的玩具模型上——钉子的固定还是比不上胶水,轻轻晃两下,就又有点歪了,所以他打算在钉子外面加一圈橡皮筋,这样可以增加阻力。
努力吸了一大口,米糊味的营养液吃完了,寂染恋恋不舍地咂咂嘴,把空下来的袋子扔一边,开始往钉子上套橡皮筋。
这时候,星岑突然举起盛满鱼肉的勺子,朝寂染递过来:“哥哥你也尝尝,超级好吃!”
寂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吃饱了,你自己吃。”
星岑坚持举着手,还从地上爬起来,把勺子颤颤巍巍递到他的嘴边:“就尝一下,超级好吃的。”
寂染只好张口,但没碰到勺子,只把上面那一层油和豆豉吃掉。
寂染没尝出什么味,但看星岑期待地盯着他看,便露出个笑,夸赞道:“很好吃。”说完,又连忙补充:“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
星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把勺子剩下的肉含进嘴里,高兴地弯起眼睛:“是吧,真的很好吃,我从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听到这话,寂染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星岑还那么小,连罐头都没吃过,就要以后跟着自己过着朝不保夕、只能吃营养液的日子。
“要是真的能找到避难所就好了。”他心里默默想着。
五六分钟后,星岑终于吃完了,寂染听到他打了个嗝,抬起头,就看见他把罐头贴在脸上,用舌头去舔上面剩下的油。
等罐头拿下来,星岑意犹未尽,一张小脸却沾满了油花。
原本不怎么干净的脸,现在脏得跟小丑似的——东一块油花,西一块黑泥,还能看到几片辣椒皮做点缀。
寂染再不拘小节,这会儿也忍无可忍。
油污混合物想用卫生纸清理掉极难,加上驱之不散的鱼腥味,寂染咬牙决定浪费掉一瓶500ML的酒精。
“星岑过来,我给你擦擦脸。”寂染拿来一瓶酒精和一些散装纱布,示意星岑坐到面前来。
星岑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眼睛却偷偷瞥着修好的光耀战士模型,想拿但不敢拿。
“以后不准摔东西。”寂染故意黑着脸,语气严厉地威胁他。
星岑连忙点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就起来时候踩到了……”
“要保护好他知道吗,你是他在这里他唯一的朋友。”寂染把模型递给他,看星岑郑重其事地接过,然后用力朝他点头,才满意地把浸湿的纱布举起来,“星岑,过来擦脸。”
星岑立即仰起脸,把眼睛死死闭上。
寂染先用卫生纸把油和辣椒皮清理掉,然后用沾了酒精的纱布仔细擦着星岑的脸。
星岑五官很精致,像收藏家珍藏的陶瓷娃娃一样漂亮,眼睛大而深邃,睫毛浓密卷翘,鼻梁已经有了微挺的轮廓,不像是单纯的东方人,可能混有西方的血统,瞳孔是很稀奇的紫色。
寂染不清楚所在的医院在哪里,但星岑说的语言和他是同一种。
他扔掉擦脏的纱布,换另一张浸湿酒精,擦星岑的脖子和背,脑子里却在想刚才被打断的问题。
“星岑,你还记得你是哪年来的医院吗?”
“我从小就在医院啊。”星岑眨眨眼睛,态度理所当然,他显然是不记得时间的。
寂染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早该想到,如果不是出生就得了重病,谁会把孩子冷冻起来,估计是那时候根本无法治疗的绝症。
可寂染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
“那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你要说详细些,这样哥哥才好帮你找他们。”
星岑闻言皱起脸,绞尽脑汁地回忆。
这时候寂染开始擦他的背,发现他的后腰到腹部的位置有几个圆圈状的胎记,或者是早就愈合的疤痕,已经和其他部位的皮肤融为一体,只有一点隆起的痕迹。
其他部位还有许多深黑色的血迹,用酒精一擦,就由黑变成深红色。
越擦,寂染就越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