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孩子遭遇过什么,浑身上下布满了各种伤口。有些是发青发紫的磕碰伤,有些是不知道哪里剐蹭到的细碎小口。
尤其是脚掌,在没有穿鞋的情况下,男孩曾在布满玻璃渣和锐利石子的废墟里奔跑过,留下数道纵横交错渗着鲜血的割伤,露出里面粉色的嫩肉,还沾着黏糊糊的灰尘。
寂染动作不由得放轻了些,小心用镊子和棉签清理干净,再用酒精消毒,撒上药粉,拿纱布包扎好。
星岑没有喊过疼,他还在认真思考,去回答寂染的问题。
“妈妈爸爸都很忙,他们总是全世界飞,工作应该是‘出差’。”星岑不清楚出差的含义,他只记得每次问爸爸妈妈,得到的回答都是“他们在出差”,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出差和医生警察一样,就是某种职业。
“我只能跟着外公,外公就在这里工作,他的办公室就在医院楼顶,有很大的一间,不忙的时候就会陪我玩,还会给我讲故事。”
“有时候我想爸爸妈妈,想得要哭,外公就会说,他们在拯救世界,像光耀战士一样,和怪兽搏斗!就像这样——”星岑举起光耀战士的模型,嘴里一边发出呜呜声,一边让它在空中来回地飞,然后对准大门,“biu-biu-”两声。
星岑的逻辑和语言很混乱,可能和寂染一样,记忆没有全部恢复,年龄也太小,很难理解寂染的问题,每次说着总能跑偏,开始混合一些童话故事。
寂染没问出什么,但星岑对医院的环境很熟悉,告诉寂染怎么去他外公的办公室。
寂染把星岑擦干净,让他自己去选衣服,自己则用用过的纱布擦脚和腿。
“哥哥,这好像都是我的衣服?”星岑从包裹里翻出衣服,惊喜地问。
寂染“嗯”了一声:“你妈妈收好的……自己会穿吗?”
星岑点头,心情很好地哼起歌,但调子很奇怪,偶尔到某个节点,会突然大喊几个词。
这孩子实在太五音不全,参加歌唱团估计都是把所有人带跑调的那种,寂染完全听不懂他在唱什么。
但寂染没打断他,比起之前那种可怕的死寂,再难听的曲调也变得动听了。
等寂染用最后一点酒精,把脸擦干净,星岑已经乖乖地换好衣服。
寂染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因为那套衣服正是他之前在楼上选好放在睡眠舱里的。
星岑穿起来,就像橱窗里摆放的陶瓷娃娃,一下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星岑看他也是一愣,随后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他擦掉灰的脸,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之后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哥哥,我好像见过你。”
寂染瞬间回神,好奇地问:“在哪里?”
星岑把眉头蹙起,很努力地回忆下,然后抬头,看向银色的睡眠舱:“好像这里,就在这里。”
寂染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睡眠舱的金属曲面面板露出两个人一大一小拉长的怪影。
*
星岑的记忆里,寂染是沉睡着的,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头发,身上插着管。
那天医院闹哄哄的,很热闹,没有人看到偷溜进安全屋的星岑。
星岑个头太小了,他背着一个占了一半身体的大背包,里面装着的是故事书、画本、玩具,还有一盒彩色蜡笔。
星岑对像巨蛋一样悬挂在半空中的睡眠舱感到好奇,他把脚蹬在放仪器的架子上,然后爬了上去,透过透明的遮挡物看向沉睡的寂染。
那是星岑第一次见到寂染,不知道怎么了,平时不爱乱摸乱动被称为好孩子的他,内心突然涌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他想更近距离地看这个人。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伸手想去按响冷冻舱旁红色的警示按钮。
当然没有成功,后来他为此挨了顿打,所以记忆要深刻得多。
*
躺在用毯子铺的临时地铺上,星岑挨着寂染,突然小声问:“哥哥,你得的是什么病?”
寂染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想起最后的状态,他说:“脑袋里有个血块。”
星岑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也是。”
寂染看向他。
星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里面长了个肉瘤,所以我站不稳,老是摔跤。”
“我听医生说,那个肉瘤是水母,但现在那只水母跑掉了,所以我又能走了。”
寂染本来昏昏欲睡,突然间瞳孔一缩,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从地上坐起。
星岑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来,不安地问:“哥哥怎么了?”
寂染脸色不太好,他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手上动作没停,他按住星岑的胳膊,让他把头转了个方向:“让哥哥看看你的头。”
星岑茫然地转过头,感觉自己的头发不停被扒开,他突然有些不安,小声喊:“哥哥?”
“没有做开颅手术吗?”寂染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星岑听不懂什么是开颅,他无措地想回头,但被寂染按住了肩膀。
他感觉寂染的手在一寸寸触摸着他的头皮,这感觉倒是不难受,甚至有些酥酥麻麻的舒服。
精神放松下来后,星岑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寂染的动作停了。
星岑努力睁开眼,看向他。
就见寂染眼中充满困惑,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星岑又开始不安,他用力眨眼睛,小声问:“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寂染摇头,他再次躺回床里,然后拍拍另一边,说:“睡吧。”
星岑忐忑不安地躺下。
这时,寂染又起身,走到门边把灯关掉,屋内一片漆黑。
黑暗中,星岑紧张地捏紧毯子,感觉寂染走到他身旁,然后躺下。他连忙凑了上去,把肚皮紧紧贴在寂染的手臂上。
就听寂染轻声说:“晚安。”
星岑原本还想说话,可那个词像睡眠魔咒,意识瞬间模糊了起来,很快就打起平缓的呼噜睡着了。
寂染的头枕在胳膊上,在黑暗里没有闭上眼。
就在刚才,他终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他很仔细检查了星岑的头,他很确定,那上面一点手术痕迹都没有,但星岑哭闹的时候却说自己昏迷前做了手术。
那说明,很有可能意外就发生在星岑正准备做手术的前一刻。
那他的病是怎么好的呢?
他们之所以被冷冻,是因为都患有当时无法治疗的绝症,所以他们的亲人才把他们冷冻起来。期待未来有一天,医疗科技技术会得到飞跃性的发展,然后他们就能被解冻复活并成功治愈。
可等他们醒过来,医院已经毁掉了。
而且看医院里植物生长情况,这里变作废墟已经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没有人会留下。
也就不可能有医生团队给他们做手术。
可等他们醒过来,自己的病居然奇迹般的都好了,仿佛不治而愈。
这个事实完全超出寂染理解能力,充满了离奇和诡异,让寂染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他原本以为,找到星岑能找到些许答案,却没想到获得了更大的疑团。
明明这里没有任何人,那他是被谁唤醒的呢?
——未知是最大的恐惧。
莫名的,寂染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人活着,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救援队来救援。
如果救援队来过,也有医疗团队帮忙治疗唤醒了他们,那这些人呢?
怎么会丝毫痕迹都不曾留下?
便签上明明说这是最后的人类堡垒,可为什么连一点关于灾难的信息都没有找到。
消失的人类,可怕的怪物,还有不治而愈的疾病……冒出来的疑团越来越多。
寂染忽然打了个寒颤,他紧紧圈住星岑柔软的身体,对世界充满了惶恐和焦虑。
*
“嘀嘀嘀——”
寂染被手表的闹铃吵醒,他翻身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昨天晚上的楼梯间去看外面的情况。
但等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外面却没有一丝光亮。
他再次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正是太阳初升,万物复苏的时候,废墟般的医院却仍旧一片漆黑,是那种浓稠化不开般的黑暗。
还静得出奇。
这种安静好像无论是里面还是外面,都没有任何活物,在一片黑暗又死寂的废墟里。
昨天那关于医院被罩起来的荒谬的猜想,又从寂染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当然不合逻辑,就像怪物的出现,绝症不治而愈,人类消失,都像做梦一样不切实际,宛如圣经里描绘的地狱,无人踏足的深渊。
没准他真的已经死了,这里就是死后的地狱,他的灵魂像地缚灵一样被困在医院内。
小孩只是臆想出来的假象,而怪物则是主宰这里的死神,对犯了罪的他施加的惩罚。
胡思乱想的寂染心沉到谷底,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头丢掉那些荒谬的幻想。
回头,看到星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睡得正熟。
没作声响,寂染轻轻关上门。
确认大门关好,他屏气凝神,快速走到拐角的楼梯间,找到昨晚那块破碎的落地窗,打开了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线笔直地射出去,但不到一米远,就被涌上来的黑暗吞噬了。
无论哪个角度,视野里都是黑暗。
寂染不死心,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猛地朝外投去。
紧接着,一声闷响,石子落地。
像是落在柔软的东西上,声音沉闷并不清脆,但寂染心底的慌乱却消失了不少。
至少外面有路,有可以出去的路,那就意味着不是地狱,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他又一连扔了好多个,由近到远。
在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最后一掷时,那石子不知道撞到什么,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还不等他兴奋,下一秒,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黑暗的世界,突然亮起一束刺眼的白光,从头顶洒落下来,那道光原本有些弱,但不到十几秒,便强到把周围都照亮了。
寂染强忍着眼睛的不适,朝外瞥了一眼,就见到野草疯长的残垣断壁。
彼时平坦的路面从中撕裂,石板翘起,或者碎成粉渣,数条深褐色的裂痕绵延到光线的尽头。
紧接着,轻微的嗡鸣声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像是从天空的尽头传来,不过瞬息之间,声音就变成轰隆巨响,仿佛成千上万头红了眼的公牛疯狂朝下狂奔。
而路面低矮的灌木丛此时像被强风席卷,全被吹得东倒西歪,树叶哗啦啦作响。
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由天而降。
转瞬之间,寂染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