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十鸢抱着酒坛踹开丞相府朱门时,惊得檐下白颈鸦扑棱棱乱飞。秦书珩在巷口跺脚喊"慢些",声音早被风卷着梅香吹散了。
"冯老头!东街酒楼的洒 ......"跨过门槛的瞬间,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进后颈,激得秦十鸢手一抖。酒坛斜飞出去,正撞上墨衫侍卫横来的剑鞘。
檀言单手托住酒坛,新剑柄上挂的云雀结却还是没变,擦过秦十鸢鼻尖。他眼尾墨色小痣映着雪光,比昨夜里更清晰三分,在檀言看清秦十鸢的脸的时候瞳孔明显一震,"是你?"
暖阁里传来棋子坠地声。檀晖的紫袍广袖拂开竹帘,在看见秦十鸢的一瞬间,惊落了满肩红梅:"参见公主殿下,檀言,不得无理!"
秦十鸢笑着摆摆手:"无妨!檀老也在呀,″秦十鸢瞧着檀言剑柄上的云雀结,突然踮脚凑近看:"这么快就换好剑了?可你这个剑穗为什么不换啊 "
檀言惊到,后退半步,顿了一瞬。
"又见面了?檀言?"她先开了口,笑意清浅如檐下淌过的日光。"我应该没记错吧?"
"正是属下,参见公主殿下。属下刚才无意冒犯 "他收剑入鞘,行礼时袍角纹丝未动,仿佛方才那瞬的停顿只是错觉。
这时冯骥才从廊下探出头,胡子沾着酒渍:"哟,这么快就回来了 ?"
″这不是想早点回来见见您?"秦十鸢又拿过檀言怀中的酒壶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暖阁,坐在软踏上,晃着腿去揭酒封。
冯骥笑着:"好徒儿!好徒儿!″与檀晖回到了对弈的位置,檀言又站到了檀晖身后,看向秦十鸢的眼神中还是带着丝惊讶。
屋中炭火气落进酒坛时,冯骥正捏着棋子敲打棋罐沿:"小兔崽子三年才折舍得回来 ,准备留几日?有好多好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 。"
"看心情。"秦十鸢屈指弹飞坛口红绸"过几日不就是岁旦了吗,岁旦完后就走。″
"这么急?″冯骥喝了口酒,"嗯,比武大会在岁旦后就开始,这种好事我可不会错过 。″秦十鸢说着,眼中闪着光,冯骥看着秦十鸢:"就属你最爱出风头,身份可别暴露了。"″是是是~″冯骥笑着只是喝酒,心中却暗暗感叹道:"没想到啊,曾经那个连摔一跤都会哇哇大哭的女娃,现在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正想煽情,转眼看到了一丝不苟坐在他对面的檀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唉!晖晖,瞧瞧老夫教出来的丫头——"指尖戳向大大咧咧坐在软榻上正在喝酒的秦十鸢,"比你教出的那木头桩子强百倍吧?"
檀言神色不变,只是握着剑的手紧了几分,眼尾墨痣映着炭火微红。秦十鸢偏头有兴致的看着檀言的剑穗,金丝缠着的双雀结闪着光:"木头脸的剑穗编得比宫绦还精致,檀老教的?"
"咳咳!别叫我小字"檀晖的白眉凝成冰棱,转头对秦十鸢才稍稍柔和一些 "殿下当恪守......"
"恪守个屁!你要知道我最讨厌你说这几个字,"冯骥突然从袖中甩出卷泛黄帛书,"当年你给先帝上的《公主教养十则》,第三条可是''''行不露足,笑不启唇''''——"他抖开帛书,霉粉混着梅香扑了檀晖满脸,"瞧瞧这丫头!"
画轴上墨迹斑驳处,赫然是十岁秦十鸢倒挂在梅树上偷酒喝的涂鸦。帛书夹层里稚嫩笔迹——竟是檀晖亲批的"朽木难雕"。
"檀老曾想当我师傅?"秦十鸢喝酒的动作突然顿住,"这…"冯骥这时倒是说不出话来了,檀晖看着冯骥:"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给公主说过?″ "唉!行行行,说就说。″冯骥装作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当年你还小,秦国还在和崎陲争夺延岭城,那延岭就是被万丈绝壁环抱的空中城池,以三十六道螺旋天梯连接人间,云海翻涌中若隐若现。那景色,见过的人无一不赞叹,对了,特别是那用山泉酿的云涧酿,可真是…″ "行了,我看你就只记这些玩乐了,都当了宰相了,还是没个正形。" "什么叫做没有正形,做人就是要乐观一些,我还没说你呢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木头样…″
"…″
秦十鸢看着那俩老头,转头看见檀言还是面不改色的站在身后,撇撇嘴"还真是个木头。″心中暗想,倒了一碗酒,起身把酒递到他的面前"喝点?″
檀言看着递过来的酒,无言,只是晃悠的酒光倒映着他那愈发墨色的眼下痣,"属下当值,不该…″
"行了,行了。″秦十鸢将酒壶往他紧绷的指节间一塞,"东街酒楼的酒,比檀老的规矩烈多了。"
冯骥正抓着檀晖的玉带銙嚷嚷:"当年那一箭是你给我挡下的,但现在临安这个徒弟,实在是好,别让你那些规矩框住了她。"
"殿下......"檀言垂眼。
"嗯?″秦十鸢笑着看着面前打闹的两个老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属下昨夜…″檀言话未说完就被秦十鸢打断,"无妨无妨,我不还是把你剑绞了吗。″檀言抿唇不语,暖阁倏然死寂,檀晖的白眉凝成冰棱,冯骥逮着檀晖衣领的手顿在空中,二人齐齐转头看向秦十鸢二人。
"檀言,你的剑是殿下绞断的?"的白眉压得极低,声音似雪落梅枝般冷寂。檀言听到檀晖的质问,立马放下手中的酒,垂首:" 义父恕罪,檀言那日确实不识公主身份,不该…" "唉,檀老,也不必这样。″秦十鸢拦着檀晖,"殿下…"檀晖语气无奈"殿下又私自出宫…成何体统。″ "唉!我就喜爰我徒弟这自由样,和我年轻如出一辙,你就是太死板了,"冯骥笑道"好了,檀言,起来吧,你不过也是按命行事。" "行了,行了,我师傅都发话了,起来,起来。"秦十鸢伸手扶檀言,檀言抬眼看见檀晖微不可察的点点头,也慢慢的直起身:"谢殿下。"
"不过功夫确实俊俏。"我漫不经心的拍拍手,"比宫里那些绣花枕头强百倍。"
四周的空气突然凝固,像是结了层冰,檀晖抬眼看着秦十鸢二人 ,冯骥的笑容乎的止住了,檀言有些惊讶的放大了眼睛。
"乖徒儿,你......"冯骥挑眉,"你说檀言功夫好?"
昨夜绞剑时虎口发麻,不是好功夫是什么?"我故意晃了晃手腕金钏,"不过剑不怎么样,下次我送你把,就算赔罪了。"
檀言刚直起的脊背瞬间又僵住了,这公主……好似与他人不一样,在夸他?还如此直白?这简直比昨夜被她的剑绞住还要让人措手不及!檀言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檀晖,只见老人那对标志性的白眉先是惊愕地高高扬起,随即像是被暖风吹化的冰棱,无奈地耷拉下来,嘴角甚至隐隐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冯骥那凝固的笑容则迅速化开,变成了更深的纵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洪亮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哈哈哈!乖徒儿,好气度!你夸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冯骥得意地捋了捋胡子,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
“殿下!”檀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是无奈多于责备,“您金枝玉叶,岂可如此……如此率性评价侍卫武艺?何况……”他看了一眼檀言,“他昨夜冲撞之罪尚未论处,怎敢当殿下赞誉?”
“哎呀晖晖,你听听!”冯骥立刻接口,走到檀晖身边,大剌剌地拍着他的肩膀,“我徒儿这是慧眼识珠,心胸宽广!知道昨夜是误会,不仅不怪罪,还欣赏这小子的本事。这是好事啊!说明临安明理!对吧,乖徒儿?”他朝秦十鸢挤挤眼。
秦十鸢用力点头,脸上是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带着点小得意:“就是!冯老头最懂我了!宫里那些人练剑像跳舞,软绵绵的,一点都不好看。檀言不一样,那一下绞得我手腕现在还记着呢,多有意思!”秦十鸢说着又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钏,“所以我才说要送他把好剑赔罪嘛。我那把‘傲影’,虽好看,但对于我来说太原重了,配你正好!”
“殿下厚爱,属下万死不敢受!”檀言连忙再次低头,声音依旧惶恐。秦十鸢的单纯直接让他心惊肉跳,这份“厚赐”实在太过烫手。
“你看你,又把孩子吓着了!”冯骥对着檀晖摇头,然后转向檀言,语气放温和了些,“檀小子,起来起来。临安就是这性子,她啊,心思最是简单纯粹,喜欢就是喜欢,觉得你好,就想把好东西给你。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你义父就是太拘泥那些老规矩了。”冯骥朝檀晖使了个眼色。
檀晖看着檀言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再看看公主那双清澈见底、毫无城府只写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眼睛,又瞥见冯骥那“快顺着小祖宗心意来吧”的眼神,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跟这位小祖宗,哪里讲得通道理?她高兴就好。只要她平安无事,这些小节……睁只眼闭只眼吧。总好过她真生气了或者偷偷溜出宫去闯更大的祸。
檀晖脸上的冰霜彻底融化,只剩下一种“拿你没办法”的宠溺和纵容。檀晖清了清嗓子,对着仍跪着的檀言,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殿下……既然是一片诚心赔礼,又如此看重你……你便起来,谢恩收下吧。莫要辜负了殿下的心意。”他特意在“看重”和“心意”上微微加重了语气,暗示檀言,秦十鸢只是单纯觉得好玩和欣赏,没有更深的意思,让他不必过度解读惶恐。
檀言猛地抬头,看向义父。檀晖对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但那份默许和安抚是清晰的。他又看向冯骥,冯骥更是笑眯眯地冲他点头,一脸“小子你走运了”的表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秦十鸢身上。秦十鸢正期待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等着他答应的光芒,仿佛在送出一个心爱的玩具,没有任何算计和试探。
心头的巨石仿佛被这单纯的目光悄然融化。巨大的惶恐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暖意取代。原来……真的只是如此简单?只是因为殿下觉得他的功夫“有意思”,觉得那把剑“好看”?
“属下……”檀言喉头滚动了一下,再次深深叩首,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稳,但已没了之前的死寂沉重,“……谢殿下厚赐!"
“这就对了嘛!”秦十鸢立刻笑靥如花,像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般轻松,“起来起来!我就说嘛,一把剑而已,有什么不敢受的。改天我让人给你送去!”她心情大好,转头对冯骥道:“冯老,走啦!陪我去看看我从其他四州给您带回来的礼物!”
“得令!”冯骥乐呵呵地应着,又拍了拍还有些怔忡的檀晖,“晖晖,放宽心!咱徒弟多好的人儿啊!檀小子,好好爱护啊,''''傲影′可贵了!”冯骥笑了笑,赶紧跟上了蹦蹦跳跳往外走的公主,"晖晖,记得给我关门!"
暖阁里,檀晖看着秦十鸢轻快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直起身、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一丝莫名暖意的檀言,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包含万千情绪的叹息,无奈地摇摇头。他走到檀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温度:“殿下……心思纯净,率真烂漫。她既赏识你,你便好好珍惜这份赏识,恪尽职守,护卫周全,即便是付出你的生命,至于其他……”他顿了顿,目光深远,“莫要多想,也莫要让他人多想。明白吗?”
檀言看着檀晖眼中那份深沉而复杂的关爱,用力点头:“是,义父。孩儿明白。” 他握了握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绞剑时的力道,但此刻心头的冰寒已被一缕名为“知遇”的暖阳悄然驱散。那把名为“傲影”的剑,似乎也褪去了几分沉重,染上了少女纯粹笑靥的温度。暖阁内,檀香袅袅,方才的死寂早已被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氛围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