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松北香格里拉酒店,南亦温站在酒店大堂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窗外,松花江的冰面在暮色中泛着蓝光,几对游客正在江面上滑冰车,笑声隔着玻璃传来,显得遥远而模糊。
手机震动,父亲的消息跳出来:包厢608,我点好了你爱吃的锅包肉。
他刚要回复,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江君誉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黑色大衣搭在臂弯,发梢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你爸到了?"江君誉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嗯,刚发消息催。"南亦温收起手机,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文件袋,"带这个干嘛?"
江君誉的手指在文件袋上收紧了一瞬:"一些...旧资料。"
电梯门无声滑开,两人并肩而立。南亦温盯着不断跳升的楼层数字,突然开口:"我爸昨晚翻箱倒柜找老照片,把家里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
江君誉侧目:"找到了?"
"找出一堆我小时候的糗照。"南亦温咧嘴一笑,"还有他当年的比赛奖牌,擦得锃亮。"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六楼。
包厢内圆桌旁,南鹤宁正在给对面的男人斟茶。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西装,鬓角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平日随意的模样判若两人。
"爸。"南亦温出声。
南鹤宁抬头,目光在触及江君誉时微微一顿,随即露出笑容:"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江队长吧?"
"叔叔好。"江君誉颔首,目光移向桌对面,"父亲。"
江温行放下茶杯。他比南鹤宁瘦削些,眉宇间的严肃与江君誉如出一辙,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
"老南,"他开口,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好久不见。"
南鹤宁的笑容淡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是啊,上次见面还是..."
"1998年省运会后的颁奖晚宴。"江温行接话,"你穿着红色队服,喝多了非要和我比俯卧撑。"
包厢里紧绷的气氛突然松动。南鹤宁笑出声:"你记错了,是你非要和我比谁能在冰上转更多圈。"
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糖醋鱼的甜香冲散了最后一丝尴尬。
"小南现在主攻哪个项目?"江温行夹了块水晶肘子,问话的语气像在询问训练报告。
"短道,500米和接力。"南亦温看了眼父亲,"第四棒。"
"和小誉一样。"江温行点头,转向南鹤宁,"我记得你当年也是第四棒?"
南鹤宁的筷子在糖醋鱼上方顿了顿:"是啊,最后一棒总是最刺激的。"
转盘上的清蒸鱼突然无人问津。南亦温清了清嗓子:"爸,你上次说挪威那边的渔场..."
"君誉的滑行姿势很像你。"南鹤宁突然说,眼睛却看着江温行,"尤其是入弯时的那股狠劲。"
江君誉手中的虾仁掉进醋碟。
江温行放下筷子,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袋:"正好,我带了些老照片来。"
南亦温偷瞄江君誉——对方正盯着父亲手中的文件袋,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照片滑落在转盘上。最上面是张泛黄的合影:两个年轻人站在领奖台上,南鹤宁搂着江温行的肩膀,两人胸前都挂着奖牌,笑容灿烂得刺眼。照片角落写着日期:1997.12.25,圣诞邀请赛。
"那次你摔出去三米远,"江温行指着照片,"还硬撑着滑完了全程。"
南鹤宁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最后不还是输给你0.3秒?"
"是0.28秒。"江温行纠正,嘴角微微上扬,"裁判组看了十遍录像才确定。"
南亦温注意到父亲的眼眶有些发红。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南鹤宁给江温行添茶,"训练馆的暖气坏了,我们偷偷在更衣室煮火锅。"
"然后把教练的战术板烤变形了。"江温行接话,"你非说是暖气漏水泡的。"
两人相视一笑,岁月留下的皱纹在此刻出奇地相似。
南亦温撞了下江君誉的肩膀,压低声音:"你爸居然会说笑话?"
江君誉看着父亲罕见的柔和表情,轻声道:"第一次见。"
服务员端上最后一道菜——松子黄鱼,鱼身上浇着琥珀色的糖醋汁,是南鹤宁特意点的。
"尝尝,"他给每个人碗里都夹了一块,"这家做得最像我们当年在训练基地外吃的那家。"
江温行尝了一口,点头:"老张记的味道。"
"你还记得店名?"南鹤宁惊讶。
"记得,"江温行放下筷子,"因为那天你跟我说要退役。"
包厢突然安静。南亦温看到父亲的手微微发抖。
饭后,两位父亲去露台抽烟。透过落地窗,南亦温看见南鹤宁从钱包里取出什么递给江温行,江温行摇了摇头,反而从内袋掏出一张旧照片还给他。
"在看什么?"江君誉端着两杯热茶走过来。
南亦温接过茶杯:"你说他们当年到底..."
"1998年省运会决赛,"江君誉看着窗外,"最后一圈弯道,你父亲为了避开突然摔倒的选手,自己甩出了赛道。"
南亦温愣住:"不是犯规?"
"是牺牲。"江君誉的声音很轻,"我父亲一直留着当时的录像,你父亲本可以稳稳夺冠的。"
露台上,南鹤宁突然大笑起来,拍了拍江温行的肩膀,像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下周比赛我们会去看。"江温行帮南鹤宁拉开车门,"别给小辈丢脸。"
南鹤宁笑着摇头:"这话该我说才对。"他转向两个年轻人,"你们俩..."
"知道,"南亦温打断他,"别拖彼此后腿。"
江君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回程的车上,南亦温发现父亲一直握着那张旧照片。
"爸,"他犹豫片刻,"当年你..."
"只是遗憾。"南鹤宁摇下车窗,让夜风吹散酒气,"遗憾没能和他堂堂正正比完最后一场。"
远处,江家的车尾灯融入夜色,像冰场上转瞬即逝的刀光。
哈尔滨街头,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打着旋。南亦温跟在父亲身后半步,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南鹤宁的大衣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但他似乎浑然不觉,手里仍攥着那张江温行还给他的旧照片。
“爸。”南亦温终于开口,“你和江叔叔……”
“我们那时候啊,”南鹤宁呼出一团白雾,声音里带着酒后的松弛,“比你们现在还较劲。”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路边一家亮着暖光的小店。玻璃窗上贴着“老张记糖醋鱼”的褪色字样,门框上的风铃已经锈迹斑斑。
“就是这儿。”南鹤宁的眼睛亮起来,“当年比赛前夜,我和老江偷偷溜出来,一人吃了三条鱼。”
南亦温望着这家看起来随时会倒闭的小店:“现在还开着?”
“谁知道呢。”南鹤宁推开门,风铃发出沙哑的声响,“进来看看。”
店里只有两桌客人。柜台后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两位吃点什么?”老人头也不抬地问。
南鹤宁怔怔地看了他几秒,突然笑了:“张叔,还认得我吗?”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南小子!多少年没见了!”他激动地站起来,“那位江小子呢?没跟你一起?”
南鹤宁的笑容淡了些:“他……有事。”
南亦温看着父亲瞬间黯淡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给江君誉发了条消息:中央大街后巷,老张记,速来。
江君誉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风雪。他的黑发上沾着雪花,鼻尖冻得发红,手里还拎着个文件袋。
“叔叔”他看向南鹤宁,“父亲让我把这个拿来。”
文件袋里是一盘老式录像带,标签上写着“1998省运会决赛-未公开视角”。
南鹤宁的手微微发抖。老张不知从哪翻出台古董录像机,颤巍巍地接上店里的小电视。
模糊的画面上,年轻的南鹤宁和江温行在最后一圈并驾齐驱。就在弯道处,第三道的选手突然失控摔倒,南鹤宁毫不犹豫地向外侧偏转,自己却重重撞上护垫。江温行回头看了一眼,最终第一个冲过终点。
录像戛然而止。
“我一直不知道……”南鹤宁声音沙哑,“还有这个机位。”
江君誉轻声说:“父亲保存了二十年。”
老张端上两盘糖醋鱼,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店里。南亦温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遗憾”——不是怨恨,只是单纯地想念那片冰,和那个没能一起冲线的人。
四人并肩走在雪夜里。老张坚持不肯收钱,还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包自制的山楂糕。
“当年你们俩,”老张笑着比划,“每次比赛前都要来我这吃鱼,说是讨个''''鱼跃龙门''''的彩头。”
南鹤宁和江温行隔空对视一眼,同时摇头笑了。
在路口分别时,南鹤宁突然叫住江君誉:“下周比赛……”
“我们会赢。”江君誉认真地说。
南亦温撞了下他的肩膀:“废话。”
雪越下越大,两对父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南亦温回头望去,看见江君誉修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冰场上的一道优美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