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敢停留,强自镇定,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混入往来宫人之中,朝着神武门的方向疾行。心跳如擂鼓,每一次都重重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宫道漫长,朱红色的高墙在两侧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合拢,将她们吞噬。

    终于,神武门那高大的门楼出现在视野尽头。阳光被厚重的门洞切割吞噬,只留下幽深的通道。守门的卫兵盔甲鲜明,长戟闪着寒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云幻只觉得喉咙发干,握着令牌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学着李绒的样子,深深低着头,将令牌高举过头,递向卫兵,宽大的袖口微微颤抖。

    卫兵接过令牌,沉甸甸的铜质触感让他习惯性地掂量了一下,目光在令牌和眼前这两个过分清秀、帽檐压得极低的小太监身上来回扫视。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啪嗒。”一滴汗珠从云幻额角滑落,砸在青石地面上,声音细微却惊心。

    卫兵审视的目光在她们低垂的帽檐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穿透那层粗布看清什么。最终,他像是被那令牌的份量说服了,又或者觉得这两个小太监太过瘦弱卑微,实在不像能翻出什么风浪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莫挡了道!”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将那个金碧辉煌、规行矩步的世界彻底隔绝。云幻猛地抬起头,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然而,随之涌入感官的,是铺天盖地的、鲜活滚烫的气息!

    热浪裹挟着各种气味汹涌而来:新出炉面点的麦香,带着灼人的热气;甜腻的蜜饯糖丝味儿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街角牲口棚里飘来的草料和粪便混合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复杂味道;汗流浃背的苦力身上散发的浓重汗酸;还有路边小摊上,热油煎炸食物的“滋啦”声和扑鼻的焦香……这些气味如此浓烈、驳杂,甚至带着点粗鲁的霸道,瞬间冲垮了皇宫里那经年累月、一丝不苟的沉水香和檀香构筑的精致牢笼。

    声音的洪流更是震耳欲聋:小贩们声嘶力竭、花样百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如同永不停歇的市井交响;“磨剪子——戗菜刀——”那悠长苍凉的调子穿透喧嚣;骡马的响鼻和铃铛声混杂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骨碌”声;茶馆里传出惊堂木的脆响和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唱;孩子的嬉闹尖叫像一串串散落的琉璃珠子……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沸腾着,翻滚着,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色彩更是泼辣而浓烈:酒肆高挑的青旗在热风中招展,粗犷的笔迹写着“杏花村”;布庄门前悬挂着各色绸缎,鲜红、宝蓝、鹅黄、葱绿,在阳光下流淌着润泽的光;货郎担子上插满了五彩斑斓的风车、拨浪鼓和粗糙却鲜艳的泥哨;卖瓜果的摊子上,碧绿的西瓜、金黄的杏子、紫红的桑葚堆积如山,汁水仿佛要溢出来……一切都与宫中那含蓄的、讲究“雅致”的色调截然不同,大胆、直接,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野蛮的旺盛活力。

    云幻站在喧嚣的街口,像一株骤然被移栽到旷野的、习惯了暖房的花,被这汹涌澎湃的市井洪流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她贪婪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流动的一切,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晕眩与狂喜的情绪攫住了她。这就是宫墙之外!这就是活着的、热腾腾的人间!

    “殿下!这边!”李绒的声音带着笑意,一把抓住云幻的手腕,将她从汹涌的人潮边缘拉入更深的洪流。

    李绒果然熟门熟路。她拉着云幻,灵活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她们在一个白发老翁的糖画摊前驻足。老翁枯瘦的手腕灵活异常,舀起一勺粘稠滚烫的麦芽糖浆,手腕悬空抖动,金黄的糖丝如游龙般在光滑的石板上蜿蜒游走,眨眼间,一只昂首振翅、须爪俱全的凤凰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那糖丝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甜香诱人。

    “尝尝!”李绒利落地付了几枚铜钱,将凤凰糖画塞到云幻手里。

    云幻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温热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纯粹粮食的芬芳,这简单的滋味,竟比宫中御膳房精心调制的无数道甜点更直击心扉。她忍不住又咬下一小口,“咔嚓”一声脆响,甜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让她幸福得眯起了眼。

    接着是泥人摊。一个面容黧黑、手指却异常灵巧的中年汉子,正用几块不同颜色的陶泥飞快地揉捏着。转眼间,一个穿着大红肚兜、梳着冲天辫的胖娃娃便在他手中成型,憨态可掬。云幻看得入了迷,李绒笑着让摊主照着她的侧影也捏了一个。当那个小小的、穿着靛青“太监服”、眉眼却依稀可见清丽的泥人递到云幻手中时,她简直爱不释手,仿佛握住了另一个微小而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