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妩呆立当场,浑身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都躁动了起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虚化了,只剩下那一步步走来的人影。
这是梦吧?一定是梦!不然她怎么会在相府看到他呢?
既然是梦,那就让她永远留在这梦里,不要醒来。
突然眼前一花,是枝头再承受不住压力,堆积在上面的雪掉落下来,淋了她一脸。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见那青石小路空空荡荡,哪还有人?
有雪粒从后领掉进衣服里,冷得她全身一颤。
他怎么可能会在相府?定是自己太想念他了,所以生出了幻觉?
明妩明亮的双眼黯然了下来。
太阳已升到了头顶。
惨白的阳光照在太湖石堆的假山上,像是蒙了一层灰白。
嶙峋孔洞里藏着未扫净的斑驳积雪,看着就像是一张张腐朽生满烂牙的嘴。
-
酉时的更鼓隔着三重院墙传来时,明妩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她梦到了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成婚的情景。
那还是在扬州,是一个热烈的夏天。
她身着凤冠霞帔,在新房里等得不耐烦。有好几回都忍不住掀开盖头想出去瞧瞧他怎么还没来。
都被母亲特地派来的丫鬟婆子给按住了。
在她再一次耐心告罄时,新房内突然安静下来。透过轻薄的头纱,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
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像是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她听到他拿起了喜娘递过来的喜秤。
盖头被缓缓挑起,一点点露出他身上的喜服以及,那张俊美无俦噙着笑意的脸。
“等累了吧?”
“啪”龙凤花烛炸开一个烛花,周遭的景象骤然间消失了。
明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暗沉的青色帐顶,哪有一丝新婚的喜气?
她抬起手,遮住双眼。很久后,才将自己从那梦境里抽离出来,起床洗漱。
许是那个梦的缘故,一整天她都是恍恍惚惚的。
屋内,明妩再一次将写废了的纸张,揉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她又抽出一张全新的纸,落笔时,顿住了。
泄气地将笔搁到笔架上。
“春楠。”
春楠快步走进屋子。
“夫人,有何吩咐?”
明妩垂眸看着案桌上的白纸,沉默片刻,斟酌了一下语言,问。
“我昨儿在府里见到一个梅园子,景色极是美。”
春楠笑了:“那是锦安园,夫人要去赏梅吗?”
明妩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府里都有哪些人会去赏梅?”放在桌子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桌面。
“四小姐有时候会从那路过,就三公子去得最多。”
府里就属三公子最是喜欢文人墨客的附庸风雅。
“三公子?”
“是啊,虽然三公子与四小姐都是庶出,但老夫人对他们的喜爱,比对相爷这个亲生儿子还多呢。”
这些在尚书府时,明妩也有过耳闻。虽然不知道老夫人为何不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亲近,反而更喜欢妾室生的。
不过,哪个世家大宅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妩微微颌首,换了另一个问题。
“你可知道府中几位主子,都是喜欢穿些什么颜色的衣服。”
春楠瞬间觉得自己悟了。
夫人问这些,是想亲手为相爷做衣服。怕羞不好意思直接问,就旁敲侧击地把府中主子都捎带上了。
当即认真地将她知道的都仔仔细细说了。
“……相爷常穿紫色官袍,夫人若要做衣裳,可以问问管家。听说官服制作有要求……”
明妩听得脑袋都痛,忙打断,直接了当问,果然她不适合拐弯抹角。
“谁说我要做衣服了?我是说府中谁会穿玄色锦袍。”
“玄色锦袍,相爷与三公子都有穿过。”
明妩呼吸微微一窒,她选择性地将春楠说的相爷也会穿玄色,忽略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绣纹,摆手让春楠退下。
她缓缓起身,素白的裙裾拂过地上铺着的暗青色地毯,停在雕花窗前。
难得是——三公子?!
院中几株老梨树,叶子早已败落。
枝干如嶙峋的鬼爪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未融化的残雪斑驳地覆在枯枝上,像是给这具枯骨披了一层惨淡的白。
风吹来,摇得干枝咣咣作响。
咔嚓——
一根枯枝被风折断,连带着堆积在枝丫上的雪块,也掉“啪”地一声,狠狠砸在了地上。
等了三年,真相就只差一层窗户纸,明妩却没有勇气去戳破。她知道自己胆怯了,她怕陆沧不是他。
这样会让她受不住的。
更怕陆沧是他,那样的话,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已经是陆渊的妻了。
她甚至都不敢想,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她会如何?会不会失态,从而让陆渊觉察到。
所以她只能将头埋进沙子。
至于为什么没有想到夫君可能是陆渊,很简单。
她的夫君是个谦谦君子,虽然性子清冷不喜言语,但她知道,他的内心是柔软的。曾经因为她喜欢吃糕点,他特意跑去留仙楼学做梅花糕。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冷酷嗜血,杀人如麻的丞相陆渊呢?
打死她都不信。
-
傍晚时分,夏栀挑帘进来。
“夫人,明日归宁,要如何安排?”
明妩微一怔,以前与夫君成婚时,是在自个家里,招的是上门夫婿。是以都险些忘记了,新妇会有三日归宁。
想到明日就可以回去见到妹妹,心情又欢喜了起来。
夏栀见明妩好似一点没有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不由得纳闷,尚书府也是世家门第,成婚前,这些尚书夫人没有与夫人细说么?
一般情况下,归宁的礼单都是要随着嫁妆的。哦,忘记了,夫人的嫁妆被拦在了门外,没有抬进府。
夏栀看向明妩的眼神都不由带了丝怜悯。
“怎么了?”明妩不解地问。
“夫人,明日归宁的礼单要如何拟?前日管家送来了一些江南的绸缎,还有……”
夏栀每念一个,明妩都要心疼一下。她连嫁妆都没有,这些可是她仅有的财产。
很想说,一个都不给。可转念想想,舅母那人最是势利,若是她真这般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苛刻妹妹呢。
明妩有气无力地道,她觉得她的心在滴血。
“都添上吧。”
夏栀点点头,又道:“夫人,归宁事关女子婚后的体面,您要不要去趟东院。奴婢方才打听过了,相爷这今明两日沐休。”
新妇归宁,最重要的并非礼单,而是夫婿的陪同。
明妩沉默了一会,点头。
到东院时。
太阳已落下山去了,唯有西边的一角仍留有些许浮光,微白中弥留着淡薄的浅黄。
侍卫进去通报后,很快就出来了。
“夫人,相爷不在。”
明妩看了一眼院内亮着灯,知晓他这是不愿见她。指尖微蜷,笑着道:“麻烦告诉相爷一声,明日归宁,若相爷有空……”
明妩咬了咬下唇,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
“可否,陪我去趟尚书府。”
夏栀说得没错,若能求得他一道前去,哪怕只是露个面,舅母以后再如何都会顾忌到相府,不敢苛待妹妹。
“夫人放心,待相爷回来,属下定会将夫人的话带到。”
“多谢。”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庭院里只剩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衬得夜色愈发沉寂。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骤然撕裂夜的宁静。
明妩刚换上寝衣,青丝散落肩头,还未来得及拢好,房门就被猛地推开。
秦嬷嬷闯进来时带起一阵冷风。
烛火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夫人,快!随奴婢去东院。”
她不由分说拽住明妩的手腕,力道大得在她娇嫩的雪肤上留下红痕。
"嬷嬷!"
明妩踉跄着被拖出门槛,绣鞋都未穿好。
院中停着的马车帘幕低垂,像张着口的兽。
她被硬塞进去时,发间的玉簪"铛"地磕在车辕上,碎成两截。
马车疾驰,颠簸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待车停稳,眼前赫然是东院巍峨的门楼,飞檐上蹲着的石兽在月光下森然欲活。
“夫人,快进去。”
话音未落,她就被推入一间暗室。
房门在身后重重闭合的闷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屋内光线暗沉,四周的窗户都被遮住了,只有里间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
像是一只狰狞的凶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猎物落入其中。
“滚出去!”
里面传来的男人爆喝!声音隐隐透着压抑的痛苦。
是陆渊!
明妩惊得倒退半步。
转身拼命拍打门板:“开门啦,快开门,我要出去。”
忽然颈后寒毛倒竖。
转身的刹那,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黑影生得很高大,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朝她压过来。
还没待她反应,她就被一股强大不可抵抗的力道按压在墙角。
紧接着,一只铁钳一般的大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了。
明妩不敢呼痛,巍巍颤颤抬头。
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神啊!
暗处浮动的血色瞳孔,让她有一种在荒郊雪夜里,被凶狠的头狼盯住咽喉。
滚烫呼吸裹着血腥气喷在她脸上。
明妩头皮一阵阵发麻,双手紧紧绞着衣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她的后背已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根本就退无可退。
身前是他滚烫的胸膛。
冷热交叠,让她整个人连指尖都绷得发紧。
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有里间透出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他一边侧脸上凌厉的轮廓。
他呼吸粗重,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陆渊的手掌仍扣着她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像是在思考从哪里下口。
明妩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无意中手抓到什么,用力一拉。遮住窗子的布帘被扯开,窗外的月光霎那间倾泻进来。
洒在男人轮廓分明的俊美脸上。
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另半边被月光映得如同冷玉,连睫毛投下的细影都清晰可数。
明妩的指尖猛地一颤——
真的是他。
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疯狂振翅。
三年来日思夜想的身影,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容,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明妩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死死盯着那张脸,生怕一眨眼,这幻象就会消失。
三年来积攒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外祖母去后,她护着妹妹在尚书府艰难生存她没有哭;成婚当日,面对舅母的逼迫,面对众人的羞辱奚落,她亦没有哭。
这一刻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汹涌着流下来。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