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夕垣谷时已是日上三竿,放眼望去,枯泽红土,天若朱膘。

    据沈祛机所说,夕垣谷同其他地方不同,有着“大千一苇”之形容。因此走寻常路径进不来,需得由灵识为引,化身草芥微尘。从前若有人来此地,通常是先来到杏林峰后山,而后从须弥泉中调动灵力,携密文进入此地。

    “那我们为何直接就能来?”

    也并非完全直接,他们是穿过沈祛机的识海而来。

    方才冰天雪地,此时如置身岩浆火海,差异之大颇为奇妙。

    季姰四处打量着,弯腰拾起一块赤土,干巴巴的,手轻轻一捻就碎成粉末。

    好像不是慈宁真人送她的那种灵土。

    同她猜想的差不离,这夕垣谷中并非遍地皆是灵土,否则月微宫岂能坐视不理,肯定早早开发,断不会是这般萧条之景。可她为何觉得此地有些亲切?

    “须弥泉有短时增强灵力之效,我无需如此。”

    沈祛机垂眸,见少女捻了赤土后起身,对手上沾的土灰浑不在意,抿了抿嘴,终于还是捞过那只手,拿出锦帕一节一节地替她擦拭干净。

    修为高了不起是吧。

    季姰腹诽,倒也没将手收回,由着他去。等沈祛机将她的手放下,她才问道:

    “此地甚为广袤,灵土具体在何处?”

    沈祛机往坡下迈了两步,而后朝她伸手,扶着人往下慢慢走,边走才边说道:

    “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洞中就有,小心脚下。”

    连沈祛机都得走着,看来此地对灵力有什么限制。季姰也没客气,不说其他,沈祛机当人形拐杖都无可挑剔,想找出些能说得出口,损他形象的缺点还真是难如登天。

    大概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二人终于来到山洞口。洞中本是幽深不见底,但杏林峰之前来人,在两侧洞壁上方安了夜明珠,虽不知有何压制,夜明珠未如平常那般亮如白昼,却也省了许多力气。

    沈祛机一手牵着季姰,一手捏诀照亮。许是因为修为高,他的灵力比夜明珠要明亮许多,脚下情况一览无遗。

    “我觉得这时候应该下雨。”

    身后一路沉默的少女忽然出声,声音泠泠,在洞中更显空幽。沈祛机一愣,偏过头去瞧她,少女本就狡黠的眸子在灵光映衬下更显殊色,宛若精魅。

    “为何?”

    见沈祛机很给面子地捧场,季姰得意抿唇,昂首道:

    “话本子中主角被人追杀,都是逃到山洞里。这时候一定会下雨,两人都灰头土脸,还得点个火堆烤干外衣,从附近找些野果填肚,很好玩。”

    闻言沈祛机眉头微皱,没回话。这有趣在哪儿?

    嫌弃归嫌弃,他的思绪还是不由得顺着她的话延伸开去。若他俩处于如此情景,绝不会同她所说那般。他会捏净尘诀,两人都会干净如初,而非满身狼狈,然后他会从储物囊中拿出软榻绒毯,吃食饮水,断不可能让她因为饥饿着凉生了病,睡眠也不会受影响。

    至于火堆更是不需要,如现在一般念明光诀就是,不过她若实在想点着玩,也无不可。而摘野果,对他来说也不难,就是得看着她不能贪多,以免伤了脾胃。

    如此想来,顶多就是在山洞听雨罢了,无甚趣味。

    “大师兄你觉得呢?”

    见沈祛机不回话,季姰凑上前来,问道。沈祛机思索片刻后瞥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前走:“无趣。”

    无趣你还偷看我的话本子。

    季姰撇撇嘴,懒得辩驳。二人走了一阵,沈祛机忽地停在原地,季姰一个趔趄,好在被沈祛机拉住了。

    “怎么了?”

    “到了。”

    沈祛机说着,往旁边让了一步。季姰松开手,从他身旁绕过,只见目之所及之处,洞壁,地面,皆隐有幽光,正是慈宁真人给她的灵土。

    “这么多?”

    季姰两眼放光,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有些难以置信。沈祛机见状也勾勾嘴角,淡道:“如此可够你研究?”

    然而季姰完全未理会沈祛机所问,兴奋地起身,扬声喊道:“发财了!”

    “……”

    *

    沈祛机由着季姰高兴了好一阵,二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夕垣谷的灵土无法装入储物囊。

    两人面面相觑,季姰眸子黑亮,传达的意思非常简单明了:你看我能拿得动吗?

    最后还是沈祛机从储物囊中翻出个能充当麻袋的东西来,而后他就在前面往里面装土。季姰觉得无聊,就想四处逛逛,二话不说就往洞口走,刚迈动步子,沈祛机就拉住她,往她的手里塞了个夜明珠,用以照明。

    其实也没有那么暗,但季姰还是从善如流地收下了。她拿着那颗夜明珠打量一阵,又举起来对着洞壁上嵌着那些比了比,貌似不太一样——她手里这颗明显更大,也更亮,其中还隐隐有幽蓝流光,漂亮极了。

    她方圆三寸亮如白昼,季姰一时还不太适应,举着那珠子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忽地一顿。

    他方才进山洞之时怎么不拿出来?

    季姰费解地蹙眉,愣怔一瞬便不再纠结,反正她向来也摸不准沈祛机所想为何,不然也不至于让套近乎计划中道崩殂,转而走入偏门。

    由于看得清,季姰往外走的路很是顺利,照他俩来时快上许多。走出洞口那一瞬,季她抬手挡在额前,半眯着眼去瞧天边的金云,将赤红天色的不祥之感冲淡几分,显得有些喜庆,像是过年时候集市上卖那些金字红底的对联。

    端详片刻,季姰打算将夜明珠先收在储物囊中,刚将珠子放进去,季姰正要收好,余光一瞥似乎瞧见什么,脸色霎时大变,嘴角立刻落了下去。

    犹豫半晌,她朝洞里张望几回,确认沈祛机暂时还未往外走,才小心地从储物囊中将东西拿了出来——

    正是她爹留给她的那把弓。

    此弓形态天成,蓝红相融,然从来冷凝。可她此时分明瞧见弓身的色泽竟如有了生命般开始流动,宛若壁画中所画那般,岩浆与碧海倾斜而出,令人瞠目。

    她一边频频张望洞口,一边不知所措地仔细盯着手中流动的弓。不过这现象并未维持许久,动了几息就又恢复如初,好似方才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把弓对夕垣谷有感应?

    季姰感到呼吸都不太顺,又将那弓来回打量片刻,才赶忙收回储物囊。

    她隐隐觉得此地并不在月微宫,但暂时无法确认。这把弓是不是能一直对夕垣谷有感应也不得而知。

    看来她得好好查证一番,毕竟她的直觉,尤其是来自她记忆中认知的直觉向来不会错。可若她认为此地亲切,为何不像从前那般清楚认知呢?

    季姰脑子一团乱,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她得找机会再来探究,今日种种事发实在突然。她站在洞口平复好一阵,才返回洞中去找沈祛机。

    于是沈祛机扛着一麻袋灵土同季姰回到了瑶光院。

    “大师兄辛苦,喝点水。”

    季姰将茶杯递过去,摆出她的招牌微笑。沈祛机接过,却没喝,不知在思考什么。

    “大师兄想到什么了?”

    季姰歪头,望着对面端坐那人。即便刚扛回来一袋土,他也未见狼狈,从容依旧。

    “你打算用这些灵土种些什么?”沈祛机不答反问。有之前那一出季姰也无意再隐瞒,指向廊下那盆长得正好的麦苗,“先能满足三餐。”

    闻言沈祛机却是摇头,“灵土有限,还是种药草为宜。你若实在想做饭,我给你找些米面调料来就是,至于蔬果先买些来放在储物囊中以免腐坏,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对哦,她怎么就没想到如此?那她大费周章,绕了这么大弯有什么用?

    季姰扶额,不愿面对,想来想去都是沈祛机的错。他若早些同意,自己何必白费心思,到头来还要被他看穿。

    但若是如此,自己还未必能发现她的弓同夕垣谷有感应。

    如何都不能尽善尽美,她和沈祛机还真是犯冲。

    她正在心里无声谴责,沈祛机却把手伸将过来,越过石桌,到她面前。玉白修长的手里握着一块黑漆漆的物什,上面还篆刻着一道赤色的火焰图案。

    季姰没接,看向沈祛机,无声疑问。

    “燃火之用。月微宫没有柴火。”沈祛机眸色微敛,见状解释。

    “哦,多谢大师兄。”

    季姰将那火石从沈祛机手心拈出,指尖相触,一瞬既分。后者面不改色的收回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拇指上捻了捻。

    她拿着火石打量片刻,心道自己下一趟山竟然这么有用,挨罚聊胜于无,再看眼前人,可还有半分前一阵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么?

    看来沈祛机的内心博弈还是没胜过师尊的压力。

    说不上得意与否,季姰此时更觉无奈。不过事已至此,她倒也不会再推辞却步,那就实在太假了。虽不能心安理得,但尽量不多亏欠就是。

    有利有弊,今后自己想下山怕是更难。

    季姰转了转眼珠,心道若是能劝动沈祛机同她一起也不是不行,就是得看她下山去干什么。但归根结底她还是更愿意和谢既一道,毕竟谢既为人随意,同他一起之时无需心存顾忌。

    哦,想到这里她才想到谢既应该还在无忧崖面壁思过呢。这回谢既怎么说也是受自己牵连,季姰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而且打从她回到月微宫,就被沈祛机拉着直奔泰宁殿,也不知朝绯玉去了何处。按她的脾气,自己应该早就见到她,并听其长达半小时的批评才合情合理。结果偌大的悬星峰现在好似惟余他们两个人,怎么着都有些别扭。

    她偷偷瞥了眼闭目养神的沈祛机,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

    许是季姰瞧的太频繁,沈祛机并未睁眼,平静开口:“说。”

    季姰被抓包一个机灵,但也已经习惯。毕竟人家是未来神仙,五感较常人灵敏实属再正常不过。

    “昨日回来就没见到二师姐,她可是有事?”季姰决定先从容易的问起。

    “她未接到家中传信,回去看是何情况。”

    “这样啊。”季姰有些心虚地低头,心道前两日朝绯玉让自己给大师兄带话应该就是商量此事,但自己当时一心试探沈祛机,想以此事为饵未成,于是就抛诸脑后了。

    空气静默半晌,她才由犹豫着开口,语气明显小心许多,“三师兄要受罚几日?”

    闻言,树下那闭目养神的人终于睁开眸子,侧过脸来注视着她,语气不咸不淡:“七日。”

    “那我能去看他吗?”季姰闻言有些愁,这时间是否太长了些?当时问谢既他如何也不说,现在她更过意不去了。

    沈祛机瞧着少女愁绪萦绕,眉心微动,眸色黝黑一片。无忧崖残留堕神识海,阴冷非常,她的身体根本受不得那般寒气。就算是如此,她也想去么?

    他勾勾嘴角,称不上有什么笑意,声音无波无澜,如结冰的湖面,“你体质弱,怕是去不得。”

    “我知道呀,受罚能是在什么好地方,”季姰点点头,无甚在意,转而笑着往桌前凑了凑,梨涡清浅,“但大师兄英明神武,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