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地界。
一玄衣女子从小轿轿帘往外瞧去,抬手便掀起料峭春风,只得见隐约遥山,晴阴一片。
那女子眉目冷极亦艳极,眉心一点红痣更是将这艳推向极致,似染血锋刃。这轿子也不寻常,一半行于地中,前后也无轿夫。通体红黑交织,轿顶四角尖端挂着镂金灯,其中并无光亮,反而浑浊黑暗。
朝绯玉拿出朱鹞笔,在黄纸上画了几张灵符,而后将其折成小纸人。纸人落成那刻便似活了一般蹦蹦跳跳,围着朝绯玉膝头打转。她垂眸看着,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个小人的头顶,嘱咐道:
“去吧,一炷香内速回。”
小纸人们闻言纷纷从她的膝头跳下来,顺着轿底钻入地中不见了。朝绯玉轻呼了口气,眉头未见舒展。
郢州表面看来与平时无甚区别,她为保谨慎并未直接回到朝家,而是逡巡在外暗中观察。朝家虽不修仙道,但也自有术法,可感其气。而她这一路过来,却觉朝家之气息分外微弱。
朝家遭祸旦夕覆灭?
百年基业可不至于如此,不然她爹得丢脸丢到妖界。近来人界不太平,若是妖界作乱,朝家自会逢乱必出。但若是这样,得什么样的大妖能让她家举族之力?烛阴灭后妖界应该没这个实力了啊。
难不成妖王出马了?
妖界一直有统治者存在。妖王说不好立场如何,几十年前烛阴作乱之时,前任妖王正值身陨,这才使得烛阴逃出妖界。如今的妖王,继位之时实力还不如烛阴,且向来对修仙各派表示友善,亦一直视烛阴为心腹大患,表示仙门义举乃为三界除害,甚至欢迎修士去妖界游历,才有这几十年的相安无事。
当时也免得妖王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只要妖界不干涉人间和各派,便井水不犯河水,诸宗门并未应妖王之请派人互通游历。到底是妖,修炼的路数全然不同,心思也有异,少沾染才是稳妥之策。在一些大的宗门有意控制下,加上妖界的确实力大伤难成气候,知道妖界入口的门派愈发变少,人间更是只有朝家。
若是朝家失守……
这可能性极小,但朝绯玉仍是不禁盘算起来,若是如此,怕是师尊也得中断闭关,召集各派,联合围剿,正如希夷道君当年那般。
她的思绪蔓延开去,不知在何处中断了。其中任何节点都有可能生变,而其后果亦千变万化,难以顾全。百般思绪缠成一团堆在心头,令人生厌。
朝绯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中默念几句净元经,强行将目前不着边际的心思压了下去,将注意力放回到眼下这件事来。闭目养神片刻,小纸人们从轿底出现,哼哧哼哧地跳到她膝头。
那双狭长的眸子立即睁开,“事态如何?”
小纸人们顺着她的手臂跳到肩头,手舞足蹈地来回走动。明明四下静谧无声,唯有风过树叶的沙沙作响,连鸟鸣都绝了迹。可朝绯玉却听得认真,到后来诧异地挑眉,没再说什么,一抬手,纸人们皆又化为黄符躺回她手心。
“奉州么……”
这句话声音很轻,顷刻就散入风中。朝绯玉端正坐姿,一挥手,轿子又行进起来,红黑绸布遮天蔽日。一半行于地中,路遇岩石树木,城墙房屋皆畅行无阻,如百川汇海。
*
无忧崖下,静如沉潭。
此处深不见底,黑若永夜。唯有无数道银白流光萦绕,似流星坠夜,光亮仅有一瞬。可这流光又生生不息,像是时时有人燃起火树银花。
华丽,惊艳,却使得玄夜通幽,更难窥其全。
崖壁下方的石洞旁是这深渊巨口的唯一不同之处。石洞中燃着犀角灵烛,此地无风,烛光却跳个不停,颤颤巍巍地映照出洞边的一处影子来,以及洞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
无忧崖冷寒万分,那打盹的影子却只着件银白长衣,将将裹住那高大瘦削的少年。少年自耳边而下的小辫坠着金珠,歪扭地垂在胸前,有些碎发歪七扭八地钻出来,显然是被主人用牙磨的遭了好一番罪。
谢既一手撑着脑袋,眉间拧成一团,显然是又做了什么噩梦。半晌他的呼吸亦急促了几分,挣扎片刻,猛然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杀意。
烛光抖得愈发厉害,映得他的影子恍若鬼魅,仿佛马上就要破墙而出。他怔怔瞧着,发出一声轻笑:
“你来杀了我啊。”
不知道谢既是对谁所说,是方才的梦魇还是墙上的影子,皆未有回音。烛火忽明忽灭,洞壁上的刻痕也清晰可见,五花八门,奇形怪状。
有几道一字形的刻痕顺势而上,还有没写完的正字,乱画的圆圈,许多个他的名字,名字上还画了叉……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比他考试时捉弄老头的涂鸦还要难看许多。
这自然出自谢既,他也看过无数遍。因此他的视线并未过多停留,轻车熟路地在自己其中一个名字旁找到了一个痕迹很浅的笑脸,才堪堪停住,半晌垂眸,又恢复了混不吝的无谓态度。
体内灼疼的温度随着灵脉涌动,让人难以思考。但很快,这种疼痛在阴寒侵蚀下偃旗息鼓,终是归于平静。
另一边,无忧崖上。
沈祛机和季姰双双站在崖边。夜风呼号,森冷之气自崖底纷纷而上,夜里瞧去恍若幽冥之口。
少女披着件狐裘,小脸围在观音兜中皎白如月。她轻呵出口气,竟生白烟,霎时散入夜空。
季姰不曾想在春月将尽之时还有需得穿上狐裘之时。方才她还心存疑虑,眼下倒是老实了,沈祛机还真未夸大其词,这里寒凉太过,即便是沈祛机的识海也未必能及。后者是冷得纯粹,贯彻天地,好歹坦荡;此地之寒若暗处毒蛇,想尽法子,为着在暗处钻进人的骨头缝。
一旁的沈祛机倒是与平常并无不同,一袭月白纱衣如笼轻烟,端的是君子无双,仙姿初具。
他并指,念了道诀,一道金光自二人身旁聚拢成光团,将他们护在其中,遍地阴冷好似突然失灵,寻不得半分痕迹。
而后沈祛机召出霜拭,朝季姰伸手,“上来。”
“我有个小问题。”季姰不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大师兄既有如此术法,为何我还需得披狐裘御寒?”
“此地灵气有异,不确定我的灵力能维持多久。”
沈祛机抿唇,见季姰还不伸手,直接俯身将她拎到剑上,顺手扎紧她狐裘锦绳。
“诶!”季姰下意识地抓住沈祛机双臂,瞪大了眼睛,“那你的披风呢?”
闻言沈祛机眉头一挑,似觉诧异,“此地黑不见底,看不出高度。”
看不见才更可怕吧!而且他为什么直接给她拎起来啊,她不要面子的么?
季姰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怀疑沈祛机被迫妥协于师尊后心也扭曲了,变着法地阴阳怪气。
“我害怕,”她摇头,“我这人若受惊吓,说不准就得发个烧卧床不起。”
当然没有那么夸张。沈祛机心如明镜,之前也御剑那么多次,她除了紧锢着他不肯撒手之外,并无半点不适。
但亦有不同,换作之前,她必不肯将“害怕”二字宣之于口。
他无意探究季姰这般转变原因为何,毕竟这与他并无关系。
面面相觑片刻,季姰只觉眼前一暗,有什么遮住了视线。沈祛机抬手将观音兜往下一拉,盖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而后将人抵在心口,驭剑而下。
此地有神堕灵识,就算过了百年,威压也未完全散去。因而平常可破光阴的霜拭,如今只载着两人缓缓而下,如流光迟滞,难坠长夜。
耳边风声猎猎,季姰想扭头观察四周,却动不得半分——沈祛机的手牢牢压住她的后脑,无甚力道,但难以挣脱。
至于到如此地步么?
她暗暗叹气,心道自己要是哪天擦破点皮是不是得给沈祛机得罪了。
师尊这一闭关就是大半年,还不许任何人打扰。不然她早就得去找师尊,让他同沈祛机好好说说这看顾具体是什么概念,该不该到这种程度。
说句不好听的,她爹季宁川都不曾如此。
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意?季姰无法确定,打从她入门以来沈祛机便是如此,除了她去无念崖那次意外再无纰漏。难不成是因为这个让他宁过之也绝无不及?
但仅以此为依凭并不长久。一来她的身体自入门起就在调理,虽进展缓慢但迟早会好转;二是她也爱惜自己,不太希望真如话本子中那般,用伤害自己为代价挽留他人。如此以来,这样浮于表面的在意早晚得烟消云散。
而且这样的限制不利于行,更谈不上自由。
她要的在意,是悠哉游哉瞧对方囚于心笼,负隅顽抗不得,最终引颈受戮;而非令自己囿于方寸,眼睁睁看着人心思作结,将她缚于尘网。
棋局已经开始,她无处可退,也无意退却。
心绪百转,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终于落到崖下石台。沈祛机这才松开她,收了霜拭,牵着人稳稳站在石洞前。
“三师兄就在这里吗?”
“嗯。”沈祛机点头。
少女四下打量,余光没分给他丝毫,柳眉微蹙,满是忧虑之色:“就算是受罚,这里也过于破败了。三师兄如何受的住。”
季姰自顾自地喃喃,全然沉浸在担忧之中,不曾看见身旁人眼底的冷意。只一瞬,却足以令人忧惧。
沈祛机勾勾嘴角,笑意不显。他垂眸瞥过二人交叠的手,她近来似乎已经习惯,忘了挣脱。
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收的更紧了些,淡然出声:“再不进去灵力该失效了。”
少女闻言一怔,抬脚就欲疾步往洞中走去,但因为手还被沈祛机牵着,即便着急也快不得。
“当心脚下。”
后者终于出声,牵着她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