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区西临小曲河,东靠废弃炼钢厂区,巴掌大点地,算不上什么风水宝穴。叶凌却很看好这块地皮的潜力。

    小曲河再往北五公里便汇入蕴江,地湿土沃,绿化条件极好。废弃炼钢厂区,拆掉后便能和东侧碧华路商圈贯通,不成问题。只要清空这些障碍,他就能把一座商务酒店搬下图纸,工期一年,刚好等到地铁从碧华路挖过来。回报远远超过付出,董事会最终哑口无言,只得把项目交到他手上。

    锦呈实际掌权者仍是他父亲,但自从他毕业回国进入总部来,老爷子就有意放权磨砺独子了。叶凌年轻气盛,盛得像折不断的旗杆,踩着父亲铺好的路顺心如意地站到了顶点。但他上得太快太猛,以至于尚未看清这暗里裙带牵连,就率先洗牌了半个董事会。

    锦呈是一座庞大的机器,需要每一处都运转才能正常工作,叶凌接手城南工程项目后一心扑在其中,自然能感到其中的不和谐。

    他推开会议室的一瞬寂静;他台上总结时,台下人对视后心照不宣地低头;偶尔身后飘来一缕alpha信息素,不怀好意地落在后领……

    一把一把的柴火,促使叶凌强烈的宣告欲烧到了顶峰。

    他憋着一口气,废寝忘食地埋进整桌卷宗、报表和会议记录里,五十一层办公室有配套的休息间,他唯一做的除工作以外的事,就是打给附近药房订购了一支抑制剂,用来推迟即将到来的发情期。

    于是那天晚上,他所预想的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不再有堆积如山的工作、挂断下一秒又响起的铃声也消失了,睁开眼,视野里不是一份叠着一份待签字的文件,只有一览无余的天花板。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摸上肚子,吃力地坐起来。

    时气已然入秋,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场雨,叶凌披着毯子站在窗前,望向远处霓虹璀璨的夜色。

    再过两个月。他对自己承诺,再过两个月,就能回去了。

    想来那时他真是乐观得过分。但生育哪是生出来就算完事了的?

    生产后身体一系列的变化折腾他到焦头烂额,不得不打消尽快复工的想法。

    期间alpha来过一次,带来了一叠新生儿的照片。没有父母不挂念孩子,他欣喜万分,连信息素也变得软融,从隔离贴翘起的一角钻出来,洋溢着。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拥住他的女儿,指背轻碰她的脸颊。那么小,又那么软的一个孩子,好像才探出粉尖的花苞,如此柔嫩的一团,呵口气就会化掉。

    梦境虚幻的白光宛如轻柔的纱幔,层层虚影里,逐渐浮现第三人的轮廓。

    叶凌率先看到的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目光微沉,落在他衣襟洇开的湿痕之上。

    他就在这造访过无数次的梦境中惊醒。

    “啧……”

    叶凌淡定地把已经湿透的纸张揉成团,扔进纸篓,接着起身把睡衣和沙发布垫一股脑扯下来,一起塞进滚筒洗衣机里。

    难得的周末,他吃了午饭就把沙发椅拖到太阳最好的落地窗前,打算看看孟潇发来的资料,但翻了没几页就犯困,靠在扶手上一觉睡到太阳落山,被冻醒,睁眼就是这样一幅糟糕画面。

    堪称心理阴影都不为过!

    身上黏糊得要命,叶凌冲去浴室快速冲了澡,抱着电脑跳上了床,想了想,又爬下去,把吃剩的蛋糕端了出来。

    等他处理完收尾的工作,指针已经转过几圈。叶凌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往嘴里送奶油,一边百无聊赖地刷起社交信息。几天没打开的社交软件也多是些冬至祝福、晒狗晒猫、鸡零狗碎的吐槽,间或夹杂一些垃圾公众号,类似于“抽中幸运大礼,点击以下链接兑换!”等等。

    叶凌啧了一声,快速往下翻了几页,末了又极速往上滑,手指停住。

    那是谈越发的一条动态,时间是三个星期前。

    【感谢家人和朋友的祝福。】

    十个字配两张图,一张插着蜡烛的水果蛋糕,一张合照,七八个人头顶彩带,笑作一团。寿星被围在中间,脸上挂着奶油和恬静的笑意,背景是暖融融的马卡龙色。

    ……居然过生日了。叶凌默默地想。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行字上。家人。他知道这个词的限定范围内只有两人,不是谈越早逝的双亲,而是照片里一对分着蛋糕、面容相仿的母子,一个在市一院信息素科工作的beta研究员和那个患有信息素识别障碍的,名叫耿昭的oga。

    没有血缘关系……也能成为家人么?

    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最终还是锁上屏,整个人躺进羽绒被里。

    说不上来的,但叶凌感觉得到,自己在妒忌——妒忌屏幕那边的其乐融融。自己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他试图回忆,好像睁开眼就是忙不完的事,连轴转一天,回家倒头睡,睡醒把湿透的床单被罩塞进洗衣机又马不停蹄开启新一天的忙碌,忙里偷闲喘口气都难得。

    果然,一个人待久了就觉得无聊了么。

    他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把通讯录翻了个遍,一个一个打过去,打到最后,只有夜猫子孟潇接通了。

    正好问下城南那块地皮的事,叶凌坐起来,张口:“喂。孟——”

    “孟总~~”

    率先进入耳朵眼的是一声甜腻无比的娇嗔,叶凌手腕一抖,手机在手里颠了两个来回,啪叽一声砸进蛋糕里。

    “……”

    蛋糕里一角屏幕还兀自亮着,不断传出超高分贝的动感音乐,隐隐还能听见几句脆生生的笑声。

    然后是孟潇低沉的声音:“关小点声。我接个电话。”

    音乐变小了,孟潇才贴上话筒,懒洋洋道:“有事?”

    “……你继续,我刚打算把你大杀四方的雄姿录下来,回头在你婚礼上循环播放。”

    孟潇愣了一下,接着一阵狂笑。叶凌真怕他的笑声要把墙皮震下来。

    “别笑了,赶紧说完我就挂电话了。城南那地到底怎么回事? 我记得是拆迁分包是顺天,合同我休假前已经签字了。”叶凌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工?”

    “已经动了哦,”孟潇笑够了,慢悠悠说下去,“据我所知,已经推了一条街了。我月前和顺天老总吃饭,他说,因为还有一家钉子户的关系,所以是从靠近槐巷外面的宅子开始推的,也是在等你们去交涉。”

    叶凌隐约觉得不对,但没来得及细想,“然后呢?”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涉及合约细节。总之,顺天推了那条街就没有动静了。”

    “……那抵押给鼎源银行,又是怎么回事?”

    “你相信吗?”孟潇反问他,“一手内部消息——锦呈没有从鼎源拿走一分贷款。”

    叶凌一呆。

    孟潇说的是“拿走”,而不是“拿到”,这个词相当微妙,相当于直接告诉他:锦呈是自愿放弃的。

    它把这块地免费抵押给了鼎源,而鼎源也同样默契地接下了,却没有继续转让使用权。

    谁做的?董事会?不,他们不可能放着这么好的一块肉分文不要地送出去,那就是——

    “——我爸?”叶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是他和鼎源签的抵押地皮的合同?”

    “你问我?你们父子俩的心结,问我不合适吧?”孟潇随手一丟手机,挠挠怀里人的下巴,“还有一件事你得想清楚了,合蕴市银行遍地开花,为什么你爸优先选择鼎源——因为你从我这打听消息最方便,明白吗?”

    怀中小O顺势靠在他胸膛上,搂着孟潇的脖子撒起娇来,听到孟潇的话,顿时十分好奇,仰着脖子问:“那边是谁啊?”

    叶凌:  “我还有事我先挂了——”

    孟潇抢在他前面笑眯眯地掐了掐小O的脸蛋,“锦呈集团的小叶总,知道么?前儿给你买的那别墅就是他家楼盘的。”

    叶凌:  “……”

    “来,和小叶总打个招呼,让他下次照顾点给你打折——”

    小O咯咯笑了起来,配合地冲那边喊:  “叶总~一起来玩呀~”

    “他来不了,”孟潇乐着补充,“铁血无情资本家每天忙着剥削劳动人民,剥削完了还要回家给孩子喂奶。”

    “你他——”

    “还有事么没事我挂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知道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吗?江畔楼盘不送我两套房我要闹了啊——”

    叶凌刚想说一句你去死吧,电光火石之间又猛然记起一件事来,爆喝一声: “——等等!!!”

    “又怎么了我的小叶总,以前没见你这么磨人啊?”

    “你上次说的那个,宝檀杯珠宝设计大赛的金奖设计师,”叶凌语速太快差点呛着,缓了缓,“介绍给我。”

    “我看起来很乐于助人吗?”

    “算我欠你的,人情。”叶凌说重了末两个字。

    “你欠我的多了,从来没还过。”孟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手机丢给一脸看戏状的小O:  “喏,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