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晏在马背上,潇湘河的水流哗啦,不知跑了多久,那人将他拎下来随手一扔。
他似乎是靠到了一棵树,依然能听到水声,他们还在河边。
“就这吧。”终于,他听到了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林哥真是的,他要哄侯老大开心,结果这种得罪人的活喊我们来干,人绑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明晏反应过来,是侯青的手下。
周贵蹲在他身边,捡了一根树枝挑逗地戳着麻袋,笑道:“时浅啊,知道我们是谁不?”
明晏没有吭声,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们是绑错了人。
周贵嘘声叹气:“那天在天香楼,侯老大让你唱几句,你乖乖唱歌不就行了?非要扭扭捏捏,害兄弟伙们一起挨了罚,那么大一条鱼,我们连鱼刺都不敢吐,全硬吞了下去,还有那土窑鸡,三只也不便宜了,你会玩啊,害的兄弟们挨罚又破财。”
明晏更想笑了,一时好奇,便听了下去。
树枝在他脖子上反复游走,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脖子光洁如玉,没有半点伤痕。
周贵坏笑:“放心,我们不会动你脸的,毕竟侯老大体恤下属,不是吗?”
“人不能弄死啊。”同行的孙健张望着来时路,提醒,“林哥说了,打一顿出出气得了,这家伙到底有什么靠山,连侯老大都不敢真的把他弄死了?”
周贵啐了口痰:“靠山不就是教王吗?谁知道他娘有没有和教王乱搞过。”
“嘘……这话传到教王耳里我两会掉脑袋的!”孙健挤眉弄眼也不敢再说这个话题,指了指旁边的河,“把绳子的一头绑在他身上,另一头绑在树上,然后直接扔到河里去,小心点别弄死了。”
周贵回头望了一眼,玩笑道:“你说明晏要来找他吗?”
孙健兴奋地绑绳子,猜测道:“明晏恨死他了,说不定这会开心死了,希望我们弄死他算了呢!”
明晏本是一动不动,被人拎起来之后,忽然抬腿一脚横踢,孙健的胸膛瞬间凹陷,直接被踹得飞出去数米。
“你……”周贵还在发愣,在这瞬间的失神中,明晏闪电般逼近,即便被麻袋蒙着头,他还是精准地握住了对方腰上的刀。
周围忽地陷入死寂,明晏“咔”的一声拔刀出鞘,寒光一闪,反手照着脖子毫不犹豫地砍下!
湍急的水声遮住了血流迸溅的轻响。
明晏踢倒尸体,他傲然站在原地,还是没出声。
刚刚被踹出去的孙健惊慌失色,低吼道:“时浅,你疯了?”
明晏这才扯掉了头上的麻袋,借着昏暗的河灯,他随意抖了抖刀锋上的血渍,然后歪头一笑。
孙健的瞳孔赫然放大,在笑……他从未见过如此危险的笑,也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笑。
下一刻,孙健反应过来,后跳拉开距离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明晏。
明晏闭住眼转刀柄,刀光在他身侧横竖掠过,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狠毒:“教王?可我听说教王对他并不好,但是除了教王,他还有什么别的靠山吗?”
“明晏?”孙健紧张地吐出一句话,“你不是病秧子……你装的!”
明晏笑得开心:“你要是能回答我,我就让你走得痛快点,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
孙健挥刀砍来:“先关心你自己吧!”
明晏不慌不忙,边躲避边讥笑:“别担心,我马上送你下去找同伴。”
孙健屏住呼吸绷紧了身体,却忽然感觉自己没有胜算,明晏是个病人,一个病人露出獠牙,竟然比猛兽更可怕。
明晏提刀上前,动作极其简单地落刀砍下,孙健也敏捷地横刀接住,然后凌空回撤。
明晏的手臂有力地收回,下一秒,人已如幽灵般掠出。
这速度太快,一刀砍来,力道更是震痛手腕,孙健整个人往下一沉,不等再调整姿势,明晏又是一脚朝着脸重踹而来!
孙健再次滚了出去,听见耳畔传来疯子一般的低笑。
明晏大步踩着他胸膛,踩得他肋骨“咔咔”断裂,用刀尖抵着额心轻轻划破皮肤,唏嘘道:“这么喜欢欺负时浅?”
孙健咬着牙,血止不住的口里涌出。
明晏逐渐加重力气,眼里全是恨意:“他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要杀,也只有我有资格杀他!呵呵,当年我说要卸他手脚,他可是敢放狠话说我没那个本事,怎么现在彻底拔掉了獠牙,被你们欺负成那样也不敢还手了?”
孙健已经喘不上气,奋力抓住他的脚踝,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挪开。
明晏却稳如泰山:“久闻修罗场大名,我还在期待他出来之后能长多少本事,但现在看来,厉害的不少,窝囊废也挺多。”
“明晏……”孙健艰难地吐出声音,“你扮猪吃虎!”
明晏沉默少顷,笑了一声:“不能这么说吧,我是实实在在被澄华害成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太医院也很清楚我的病是真的,不过,虽然我好多年不用刀了,杀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话音未落,刀从额心直接穿过,孙健双手一摊,彻底不动了。
四周恢复死寂,明晏冷静了片刻,脑子里冒出四个大字——毁尸灭迹。
好在这几天雪停了,河堤潮湿雪已经融化,大半夜的也看不清地上的血渍。
他将两人的尸体一前一后扔入河中,拿起马鞭对着两匹马的屁股用力一抽,眼见着马儿扬长而去后,把对方留下的一根长绳子在自己腰上绑好。
再等另一边的马蹄声靠近,明晏将麻袋重新套回头上,“扑通”跳进了河里。
冬天的河水刺骨得冷,绳子绑在腰上,他被水流冲着,勒得剧痛。
***
时浅沿着路狂奔而来,看到河里起伏的人影,连滚带爬的下马飞奔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根勒紧的绳子,费劲地把明晏拽上了岸,赶紧扯掉头上的麻袋。
明晏整个人惨白如死,嘴角却勾着一丝诡异的笑。
仿佛是地狱归来的恶鬼。
时浅脱下大氅给他裹上,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水,急道:“快去蓝凌那里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明晏似乎也注意到了,抓着衣领,眉间透着隐忍:“衣服……你穿着我的衣服,所以他们把我错认成了你。”
“嗯。”时浅低头,“你有看清是什么人吗?”
“还用看吗?”明晏轻啧一声,冷笑,“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侯青派来的。”
时浅垂眸许久:“对不起,侯青是冲我来的,上次太子罚了他,他肯定心中不服。”
一声莫名其妙的道歉,让明晏的眼眸瞬间雪亮,他站起来,人有些摇晃,空无一物的手掌紧紧握住,问道:“他们平时就是这么欺负你的?”
时浅低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要开口,他们都不敢动你。”
“我在问你话,别顾左右而言他!”明晏阴冷地看着他,目光比尖刀还要瘆人,“上次酒宴上那般羞辱还不够,还要这么欺负你?”
“先回去。”时浅扶着他,回避着这个话题。
“哑巴吗?”明晏甩开他,怒道,“你小时候那股死不认罪的傲气呢?被他们踩在脚下踩死了吗?”
时浅呆呆看着他。
明晏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问道:“就因为你身上有一半和我一样的太曦血脉,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欺负你,时浅,你恨自己身上那一半的血脉吗?”
时浅咬牙,回道:“不恨,时磐对我很好,我不恨他。”
起风了,水流声也更大了,冷风吹拂,卷起两人的衣摆。
“不恨?”明晏抿紧唇线,那眼里疯癫再起,“你怎么能不恨?你娘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没法帮你脱籍,就因为你是时磐的儿子,而时磐是太曦人,太曦和万流是宿敌!修罗场算什么?四海八荒拐卖来的孩子扔进去,说你们是奴隶就是奴隶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换点洗脱奴籍以外的念想?”
忽然间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但时浅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缓缓呼出寒气:“太曦这些年逐渐恢复元气,公子已经能想着回家了,我能想什么?脱离奴籍就是修罗场最伟大的念想。”
明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家?你以为我真的回得去?太曦越强,万流越不可能放我回去,我告诉你,我是一根链子,那一头拴着太曦,五万人的血债,换你不想报仇?教王当年偷袭白沙洲,掠夺了东地全部的财富,他都已经抢占了城池,最后还是拿了赔款就撤兵,为什么?因为隔着海,他后援吃紧,只能见好就收!现在他更必须拴着我,这样才能压着我大哥。”
时浅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东西。
明晏抓住时浅不让后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时浅所期待的东西一定是场幻梦,狠厉地质问:“你不该如此软弱的,你那么好用的一把刀,为什么会被他们磨掉了锋芒?咳咳……如果洗脱奴籍,你真的就能解脱了吗?”
这时起了风,两个人谁也没动。
时浅心中一沉,眼眸却依然坚定,他不能躲闪,一刻也不能,只要挪动半分,就会暴露他在心虚。
他十一岁入了修罗场,怎么能不清楚圣教慈悲天下的表皮下是怎样一副龌龊肮脏的嘴脸?
但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此刻,他必须点头。
明晏松开他的手,不知是心情失望,还是头痛欲裂,踉跄向前走了几步后,他气若游丝,连咳都咳不起来了,直接“咚”的一下摔倒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