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之回到药房时,已是深夜。
屋内烛火未熄,宋惟安伏在案前,手中紫毫笔悬在宣纸上方,墨汁早已干涸。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分明——竟是一直未睡。
“先生!”他匆忙起身,衣袖带翻砚台,墨汁泼洒在刚写好的字上,将“宋惟安”三字染得模糊不清。
宋宴之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慌什么?”
掌心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宋惟安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王爷他……可有为难先生?”
烛火噼啪一响,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交叠。宋宴之忽然抬手,指尖拂过宋惟安紧蹙的眉心:“你一直在等我?”
这触碰太轻,像一片雪落在灼热的皮肤上。宋惟安浑身一僵,下意识要退,却又硬生生忍住,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停留:“……属下担心。”
“现在没有‘属下’。”宋宴之收回手,转身去取药箱,“只有宋惟安。”
宋宴之从药箱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莹白的药丸。
“张嘴。”
宋惟安乖顺地启唇,药丸入口即化,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他忽然怔住——这味道,竟与那日宋宴之喂他的芝麻糖如出一辙。
“先生……”
“安神的。”宋宴之打断他“你心跳太快。”
宋惟安抿唇垂眸盯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子。他想问宫中之事,想问燕北辰的威胁,太多疑问塞满他的身体无处宣泄……最终,他只是哑声道:“先生何时启程?”
“三日后。”
沉默在药房中蔓延。窗外秋风掠过竹梢,沙沙如私语。
宋宴之转身拨弄香炉,安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烛光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他背对着宋惟安,声音轻缓:“紧张什么?”
宋惟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他张了张口,却只吐出几个字:“属下…我…没有…”
“撒谎。”宋宴之忽然回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你的脉搏比中毒的兔子还快。"
他走近两步,指尖点在宋惟安颈侧,感受着皮肤下急促的跳动。这个动作让年轻的影卫浑身绷紧,喉结上下滚动,却不敢躲开。
“我教过你什么?”宋宴之忽然问。
宋惟安一怔:“……疼要说疼。”
“还有呢?”
“怕……要说怕。”
宋宴之收回手,唇角微扬:“那现在,重新回答我。”
夜风穿过窗缝,烛火猛地一晃。
宋惟安垂下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怕王爷对先生不利,怕宫里有人认出先生身份设计您……”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像是要把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恐惧都摁回心底。
宋宴之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让两人皆是一愣。
“你的手很冷。”宋宴之皱眉,从药柜取来一瓶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影卫营没教你们,寒气入体容易落下病根?”
药油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宋宴之的拇指按在宋惟安腕间穴位,力道恰到好处地揉开淤结的经脉。
宋惟安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发着高烧埋在雪地里时,也曾幻想过有这样一双手,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
“先生为什么要去?”宋惟安突然问。
宋宴之动作一顿:“嗯?”
“您明明可以拒绝。”
烛花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宴之松开他的手,温润俊朗的眉眼带了点恶劣的笑,他并未说话,反而突然吹灭蜡烛,只留一盏小小的油灯,“睡吧。”
“明日还要教你认新的药材。”
黑暗中,宋惟安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接着是药柜开合的轻响。他摸索着站起来,却被什么绊了一下——是宋宴之铺在地上的被褥。
“先生?”
“你睡榻上。”宋宴之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我守夜。”
宋惟安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
“……影卫不该睡床。”
油灯微弱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剪影,宋惟安的呼吸滞了滞。
“第三……”宋宴之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药香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廓,“我的人,从不需要跪着活。”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宋惟安胸腔里某个尘封的角落。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影卫营十年,他学会的是如何屏息、如何隐忍、如何将痛楚咽成血沫,却从未有人教他,原来“活着”可以不必跪伏。
宋宴之忽然伸手,指尖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去躺着。”
命令般的语气让宋惟安条件反射地转身,却在迈步时被什么扯住了衣袖——是宋宴之的手指,正轻轻勾着他的袖口。
“等等。”
一盏温热的陶杯被塞进他手中,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
“红枣桂圆茶。”宋宴之的指尖在杯沿点了点,“你上次说甜的。”
宋惟安僵直地坐在榻边,双手捧着陶杯。热气蒸腾上来,熏得他眼眶发涩。
“喝了。”宋宴之坐在案前整理银针,头也不抬,“你气血两虚的毛病比郡主还重。”
茶水温热,桂圆的甜香混着红枣的醇厚,顺着喉管一路暖进胃里。宋惟安小口啜饮,忽然发现杯底沉着两颗圆滚滚的桂圆——宋宴之特意用竹签去了核。
这个发现让他胸口泛起奇异的酸胀。
“先生。”他忽然开口,“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银针在宋宴之指间一顿:“理由。”
宋宴之指尖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抬眸看向宋惟安,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想去?”
宋惟安捧着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桂圆茶的甜香萦绕在鼻尖,他低声道:“……属下可以帮先生背药箱。”
屋内安静了一瞬,宋宴之忽然轻笑出声:“就为了这个?”
他放下银针,起身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惟安。年轻的影卫坐得笔直,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明明紧张得喉结滚动,却还是固执地捧着那杯茶,像是抓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肯松手。
宋宴之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药箱才多重?”
宋惟安一怔,下意识抬头,却见宋宴之唇角微扬,眼底带着几分调侃:“你若真想跟去,不如帮我尝药。”
“……尝药?”
“嗯。”宋宴之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几颗深褐色的药丸,“新配的安神丹,药材比例还未定准,你替我试试味道。”
宋惟安盯着那药丸看了两秒,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却被宋宴之一把扣住手腕:“不问是什么就吃?”
“只要是先生给的。宋惟安答得干脆。
宋宴之眸光微动,松开他的手腕,却忽然将药丸收回:“算了。“
“……先生?”
“突然想起来,”宋宴之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你最怕苦。”
宋惟安愣住。
他从未说过自己怕苦——影卫营里,再苦的药也得面不改色地灌下去,谁会记得一个小影卫的喜恶?可宋宴之却连这种小事都……
烛火轻轻摇曳,宋宴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一本医书翻看:“睡吧,明日早起,教你分拣新到的药材。”
宋惟安看着他的侧脸,忽然低声道:“先生。”
“嗯?”
“药……其实没那么苦。”
宋宴之翻书的手指一顿,抬眸看他。
宋惟安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如果是先生给的。”
夜风拂过窗棂,烛火微微晃动。宋宴之忽然合上书,起身走到榻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丢给他:“吃了。”
宋惟安打开纸包,里面是几颗圆滚滚的芝麻糖,和那日宋宴之喂他的一模一样。
“先生什么时候买的?”他捏起一颗,眼底映着细碎的光。
宋宴之轻哼一声:“顺手拿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郡主喜甜,寝殿里备着不少甜食。”
宋惟安低头咬了一口糖,芝麻的香气在唇齿间化开,甜得让人心尖发颤。他偷偷抬眼,看见宋宴之正低头整理药柜,侧脸在烛光下格外温柔。
“先生。”他又喊了一声。
“又怎么了?”
“…糖很甜。”
宋宴之回头看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傻子。”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宋惟安僵着身子不敢动,耳尖却悄悄红了。
窗外,秋夜的星空格外明亮,药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芝麻糖的甜味。宋惟安想,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一颗糖。
夜深了,药房里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宋惟安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宋宴之的素色外袍,衣料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他侧过头,看见宋宴之正坐在案前翻阅医书,烛光映着他的侧脸,眉目如画。
宋惟安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本该是暗处的影子,不该睡在温暖的榻上,不该有人替他掖被角,更不该……有人记得他怕苦。
可宋宴之偏偏记得。
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先生。”
宋宴之头也不抬:“还不睡?”
“……睡不着。”
宋宴之终于放下书卷,抬眸看他:“要我点安神香?”
宋惟安摇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不睡吗?”
宋宴之挑眉:“怎么,怕黑?”
宋惟安耳根一热,立刻否认:“不是!”
宋宴之轻笑,起身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为什么非要我睡?”
宋惟安语塞。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怕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吧?
宋宴之见他沉默,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闭眼。”
宋惟安下意识照做。
下一秒,他感觉榻边微微一沉——宋宴之竟直接坐在了他身旁。
“先生?!”他猛地睁眼,差点从榻上弹起来。
宋宴之单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睡你的。”
宋惟安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宴之靠在榻边,随手拿起那本医书继续翻看,甚至还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先生……您这样坐着不累吗?”他小声问。
宋宴之头也不抬:“累。”
“那您……”
“所以你别乱动,让我省点心。”
宋惟安顿时不敢再说话,只能乖乖躺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烛火摇曳,药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宋惟安偷偷抬眼,看见宋宴之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唇线微抿,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宋惟安看着看着,眼皮渐渐发沉,意识开始模糊。朦胧间,他似乎听见宋宴之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眼睛。
“睡吧。”
那声音很轻,却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腥厮杀,只有一双手,温柔地把他从黑暗里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