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在对方可使用另一边空置的淋浴头。在他话音落下后,门外响起物品被撞落在地的“哐”一声,再是捡东西时的擦碰声,几秒后是银发男人磕磕巴巴的回话声,伴随慌乱跑走的脚步声远去。

    “不不不不阿银不急,阿银就是、咳咳,来送衣服,松阳慢慢洗不用管阿银——”

    ……成熟可靠的大人样在哪里,松阳是没半点看出来。

    花费一刻钟去反复清洗自己长至后背的头发,不但发丝间仍残留部分香味,还随水流沾染到肩颈和胸口,总归现在算是退出杀手行业,他只得作罢。

    另一只叫做沐浴露的瓶子里是同款香味。待洗澡完毕,松阳闻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带着这股不算讨厌的草莓味,回想起四五百年前他初到京都、被带去面见时任天皇前,第一次感受热水泡澡那晚,负责冲洗他的侍女们加在浴桶里的香料味浓到让他想打喷嚏。

    换下的三件衣物,他照银时所说放在墙角的木盆里,只把羽织袖子里的钞票取出来放进睡裤口袋。

    浴室门外早已无人,洗手台上多出另一套银时同款的洗漱用品,相邻的抽屉柜上放着一身草绿色衣物,是中袖上衣和裤装两件套,松阳发现中间还夹着一条印有草莓图案的棉质四角裤。

    ……这人是有多喜欢草莓啊?

    说老实话,他很难想象那25年中的自己是如何将一个人类孩子抚养长大,并且过后还选择定居人类聚集的村庄,还去给一群人类孩子们当老师,还相安无事地在那里生活到奈落找上门。

    明明只是失去一部分记忆,他却理解不了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兴许要等到从银时口中打听出更多详情来填补空白吧?

    衣物仅有蔽体作用,松阳倒不在意新旧与否,换上这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裤——包括那条草莓内裤,用那只草莓印花的漱口杯刷过牙,悄无声息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

    榻榻米和室半开着门,屋里的银发男人侧身对着门口,正低头在铺床,一床布団已铺好,尚未铺好的另一床紧挨在旁。

    耳旁虽无有人到来的足音,鼻腔里却飘来一股熟悉的草莓香味,银时一转头,映入眼帘是穿上他睡衣的长发男人垂眸倚在门边,半湿半干的一头浅色长发披散在肩——一如既往脸侧会翘着一根怎么都梳不平的呆毛。

    贴身布料不松不紧地包裹着那具肢体修长的柔韧身躯,胸前微鼓出两片胸肌外形;半露在窄袖口和裤腿外的两臂双腿,均如他记忆里那样线条紧实而又皮肤白皙。

    “松阳穿阿银的衣服还挺合身嘛……”

    目不转睛数秒,转回头的银发男人语调上扬,脸侧谜之泛红——并没逃过另一双观察敏锐的眼睛,眼睑微垂的血红眼眸敛去一分若有所思。

    眸光侧一眼走进内室的那双未着足袋的白皙裸足,银时故作淡定地“咳咳”清嗓子,“这套睡衣是阿银穿过的,不过那条内裤是阿银新买的,洗了还没穿过,松阳应该不介意吧?”

    “不介意喔。”松阳走到相距他几步开外未关门的橱柜前,悠然坐下的同时,把那叠钞票塞进里头放着的衣服堆底下,“我以前带银时君旅行的时候,也是这样和银时君并排睡一起的么?”

    “不一定哦。”银时毫无所觉他藏钱之举,“很多时候我都是跟松阳睡一个被窝的。”语带怀念,“当时阿银老是做噩梦,松阳不放心阿银一个人睡,每晚跟阿银挤一块儿,结果睡相又不好,一睡着就跟八爪鱼似地把阿银当成抱枕,夏天的时候阿银嫌热不想跟你睡一床,你还超委屈地抱怨说不抱着阿银就睡不着。”

    松阳:“……”红瞳微微震颤,他在说谁??

    “搬去长洲之后,有住的地方,屋子也变大了,房间不止一个,再加上阿银也长大了,觉得再跟松阳一起睡就有点……”

    红眸微闪,“反正差不多在阿银十岁以后,就基本都跟松阳分床睡了,也不在同一屋,除了阿银生病的时候会睡在你房里。”

    说到这里,银时后知后觉到什么,略显忐忑地瞟一眼那个未置一词的浅色人影,失忆后的松阳是不是不想离他这个陌生人太近?

    “对不起……”他声音低下去,沮丧气息又冒了头,“万事屋的空间有点小,睡觉的屋子就这一间,松阳要是介意的话,阿银把自己这床铺去客厅。”

    回过神来,松阳见他作势要收手边那床刚铺好的布団,却在那边拖拖拉拉到连一条被子都半天卷不起来,明摆着是想等他出言阻拦——这人连耍心眼都只有孩童水准。

    “我没有介意。”他把声线放柔,“银时君就像以前那样和我相处吧,说不定我能想起些什么。”

    有他这句话,银时手上那床卷起一半的布団“刷”一下归位,唯恐他反悔似地,抛下一句“那阿银去洗澡了哦,松阳先睡吧。”就逃之夭夭。

    依言躺进其中一床布団,松阳照旧闭眼假寐,脑内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光听银时那番谈及过往的只言片语,简直和认知中的自己相差过大到判若两人,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真是银时所描述的他那个叫做吉田松阳的老师吗?会不会是银时认错人了?

    可身体感官无可争议,他在震惊于过去的自己竟会主动同人类亲近之余,心底却生出一丝淡淡的怀念感,加之他本就对这个男人抱有潜意识残存的熟悉感。

    ……在捡到银时之前,或者说是在他叛逃之前,必定发生过什么才能给他带来这般巨大的改变吧?和那个奈落一员的灰发孩子有关吗?

    答案尚无头绪。下午睡过一轮,今晚松阳做好一夜不眠的准备,不谈失去记忆的那充满未解之谜的25年,这是他千百年来头一回与人类相邻而睡。

    历代将军与他们尊为老师的学者之间,多是书信交流,见面时仍依照主君同部下的身份尊卑。寻常师生之间当如何相处,他所了解皆是书中读到过,例如传道授业及尊师重道之类师生双方各自该遵守的礼节相关。

    同寝一室貌似是人类概念中师生之间最亲密之举,能有效拉拢关系和增进感情,还有表达信任之意。虽说不止一任将军在名义上是独自与当任师长彻夜长谈时,都会命他暗中守卫——世人大多表里不一,身居高位者更甚。

    大约一刻钟后,浴室方向再度响起那阵刻意收敛的脚步声,走过木地板到内室门外停下,换成纸拉门从外推开得极其缓慢时的窸窣轻响。

    “松阳?”颇显温柔的一道视线落在松阳面上,“睡着了吗……”

    压低音量的一句呼唤过后,“啪嗒”一下屋内陷入关灯后的漆黑,关门时的动静更加微不可闻;榻榻米上传来蹑手蹑脚时的极轻脚步声一步一顿到布団旁,变成被褥掀开后有人躺进去的细碎动向,带有一股松阳闻起来和他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草莓香味。

    近在身侧,投向他的那道温柔视线,仍来自于那个像是面朝他侧躺着的银发男人,专注的眼神中所包含的仍是数种说不出的浓烈情绪交织,松阳只能分辨出最明显的欣喜之情。

    “晚安,松阳。”男人嗓音低柔,“做个好梦哦。”

    这句人类常用于夜间的问候语,尚在奈落的几百年来,松阳曾见过不同身份的人类彼此间互道不同形式,却是头一回耳闻有人对他道这睡前一声晚安。

    ……做个好梦吗?

    双眸紧合的长发男人平躺在布団里,呼吸平稳似已入眠,微抿的双唇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想回应什么,又未能吐出一字。

    窗外天边一轮皎白明月,如纱月光从窗口倾泻二下,洒在那头铺开在洁白枕面上的浅色长发,给那张容颜秀美的安静睡脸蒙上一层淡白光晕。

    映着这一幕的绯红眼眸里化开一片深邃柔情,却有一丝苦痛之色潜藏在最深处。

    *

    睡在对床的银发男人一直睁着眼在注视着自己睡觉,本想装睡一整晚的松阳一清二楚。

    却意想不到,属于对方的气息近在身旁,顶着这样一道在黑暗中颇为炙热的注目,他竟能又一次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次日天亮,屋内只剩下他一人,另一床布団都已不在原位。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传出持续响动,松阳对着天花板沉思了一会儿自己不翼而飞的警惕心,沉思无果后起床,留下那床他躺过且无意收拾的布団。

    在奈落的几百年,他其实很少睡布団,而且隔日就会有后勤队成员轮班来首领屋敷做家务,印象中人人皆是全程谨小慎微的,特别是他在场时,全都一副汗流浃背的样子,他只好每次都在这期间内回避到自己房里哪也不去。

    推开内室门,松阳看到客厅门前挂着固定在天花板两侧的晾衣绳,上头晾着他昨晚换下的那身着物,每一件都带着被人洗过的潮湿感。

    空气里充斥着食物飘香,闻上去大体是由面粉牛奶鸡蛋等常见食材组成,由糖和盐调过味,还带着一种油煎过的油香味。

    昨晚洗浴后的草莓香味已散去,厨房里一股做饭时的烟火气息,背对着他的银发男人正忙活于像灶台的器具前,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悄声行至对方身后相距半米,松阳望见一只平底锅里煎着一块金黄色的圆饼,旁边橱台上摆着刚开袋的各类如他所想的食材及调料,还有一只透明圆形器皿,里头是所剩无几的面糊。

    初代将军时期,他曾数次旁观过对方专用厨师的料理过程,此等现代化的民间料理方式算是头一次见——至少在他现存记忆中。

    看得出银时颇具料理经验,松阳颇感兴趣地在后方观摩着他煎饼时来回翻面的娴熟手法。几块煎好的金黄色圆饼在盘子里层层相叠,再淋上混合蜂蜜的甜味酱汁,最后用刀切成几小块,专心料理的银发男人一副自满口气。

    “嘿嘿,阿银的厨艺还是挺不错的嘛,万一万事屋开不下去了,还能去当个厨师,赚钱养松阳应该没问题。”

    “这是什么点心?”

    接着他的话尾,松阳冷不丁一开口,生性胆小的万事屋老板一个手抖险些没拿稳这盘刚完工的松饼,堪堪放稳在橱台后长舒一口气。

    “在阿银做饭的时候恶作剧也太过分了吧,为什么松阳连失忆了都还不忘吓唬阿银啊喂!”

    转过身的银发男人语带控诉,话语却颇显亲昵,松阳简短回一句“抱歉”,先注意到他穿着的那件粉色围裙的口袋上绣着草莓——这人是有多喜欢草莓啊?再才瞧见他眼周下方一圈青黑,人类唯有精神不济才会有此现象。

    实际一晚没睡,银时惦记着冰箱里空荡荡,想在松阳睡醒前做好早饭,天微微亮就爬起来去楼下借食材,让登势大吃一惊,从没见过这人宿醉后的第二天还能早起。

    一夜不合眼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万幸的是并没发生银时提心吊胆的某个情况,先是破晓第一缕晨光照进室内,照到安睡在他身旁的长发男人,再到借来食材回家后,人还在内室熟睡着,他心中才算是巨石落地。

    “这个是松饼,阿银以前做给松阳吃过一次。”

    端着餐盘的银发男人献宝似地递向他,那张带着黑眼圈的开朗笑脸中既有满目期待,依稀还能窥见一丝害怕被拒绝的忐忑,“这次肯定比上次做得好吃,阿银自己尝过味道了,松阳要尝尝吗?这份是做给松阳的早饭哦。”

    ……虽然用这个说法来形容一个成年男性人类,不大符合松阳的文学审美,但银时看着他的这个亮晶晶的眼神,像极了一只找到主人的白毛犬。

    作为银时的老师,单回一句“好吧”似乎显得有些冷淡,松阳只上前几步到能碰到餐盘,拿起餐盘边沿放着的叉子叉起一块,模仿自己常听当权者所用的慰劳言辞,“辛苦了,银时君。”

    相比他曾作为历任将军的餐前试毒,多次品尝过几经繁琐工序制作出的各式人类所谓高级料理,这份叫做松饼的民间甜点算不上有多美味,唯一的好处在于,经由这个男人之手做出的食物,他大抵无需考虑里面是否有下毒。

    虽说就算下了毒也无所谓。松阳叉起第二块松饼切片,反正他又不会被毒死,只消离去前灭口这个胆敢欺骗他的人类即可。

    比起口头表示,他一口接一口吃完一整份的行为更能说明什么,伸长手端着餐盘的银发男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一头银白卷毛一荡一荡,好似长出一双在摇晃的狗耳。

    “松阳喜欢吃就好,阿银明天再给你做其他好吃的~”

    ……人类的师生之间,做学生的原来还会专程给老师做饭吗?

    客厅的时钟指向八点,银时收拾完厨房,又习以为常似地去内室收拾松阳睡过的那床布団,松阳保持一小段距离看着他忙进忙出,时而回复一两句对方停不下的话匣子。

    早上去借食材时,银时被登势耳提面令去给对面米铺修屋顶,纵使百般不情愿,今日逃不掉还得叫上那两个小鬼外出工作,对松阳说完这事,他停顿两秒,音量减弱几分。

    “松阳想跟阿银一起出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