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正是酣睡的大好时分,可段家却像是炸了锅般闹闹哄哄,段老爷将所有在家中的成员都聚集到客厅,他们都神色紧张地盯着桌上摆着的一枚银色羽毛,上面渡了幽蓝色的反光涂层,看上去像是一团跃动着的不祥鬼火。

    “听说是鬼鸮的绝杀预告信。”屋里有人窃窃私语着。

    段老爷端端正正坐在八仙椅上,可掩盖在袖子下的手掌却抑制不住的颤抖,去年他还跟玄鸮堂做过生意,合作也挺愉快,怎么他们会突然变脸要血洗自己全家?而且上来就是鬼鸮的绝杀预告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吧,”段老爷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地下的人说道,“你们究竟是谁干过得罪玄鸮堂的事情?”

    地下人们没一个人吱声,气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玄鸮堂可是江湖上最出名的刺客组织,谁嫌命长去惹他们啊?

    “都没人说是吧?”段老爷沉吟一阵,嗓音陡然拔高,“等你们全都成了鬼鸮的刀下亡魂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今晚见到这枚羽毛的人,全都会死……”段老爷颓然倒在椅子上,“如果没有找到鬼鸮杀意的来源……等着吧,洛阳不会再有段家了!”

    “段丛飞!”段老爷扯着嗓子喊道:“马上去棺材铺给我定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再给在场的全员预备下棺材和墓地,动作要快,不然来不及了!”早则今晚,晚则后天,鬼鸮的屠刀已经马上落到他们头上了!

    “爹,”段丛飞窝在一旁哭的如丧考妣,“真的要准备棺材吗,我们跑的远远的好不好?”

    段老爷一巴掌拍在段丛飞头上,“你懂个屁,被鬼鸮盯上的哪有能逃掉的!早些准备后事才是正理!”

    段丛飞一下子蹲在地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还没活够啊,那么多好玩的没玩,那么多美人没有碰,怎么舍得死呢。

    “你们哪个王八蛋惹毛了玄鸮堂,让他们直接放鬼鸮了,你们快说啊!”段丛飞拄着拐杖将地板敲的砰砰作响,“对了,还有思源山庄,谁得罪过思源山庄的人,哪怕得罪过里边的一条狗,都给我老老实实说出来!”

    底下依然一片沉静,思源山庄就更没人敢去惹了……

    段丛飞看四下无人说话,试探着一步□□挪到段老爷身边。

    “我今天下午找人割了范衡男宠的衣袖,偷偷放进了遭采花贼祸害的米寡妇的新房里,并且告诉林捕头这就是那个男宠的衣料,林捕头便气势汹汹带着捕快去了思源山庄……”

    段丛飞战战兢兢在段老爷耳边低语道。他不过是想教训一下那个猖狂的男宠,顺便将他关进牢房趁机揩点油,怎么会惹到鬼鸮头上呢!那个男宠总不会是鬼鸮那个老不死的私生子吧?

    等段丛飞小心翼翼交待完事情经过,段老爷面如死灰指着段丛飞吩咐道:“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给我吊起来!”

    没一会儿,段家内部传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声音一直持续到拂晓,段老爷回到房间看了看羽毛还在,拎起皮鞭一鞭子抽到段丛飞脸上,段丛飞本来昏死过去,被沾了凉水的鞭子一激,幽幽转醒过来。

    “我这是在救你。”段老爷又一鞭子抽在段丛飞大腿上,“也是在救整个段家。”

    段丛飞吊在书上远远看着屋内鬼火一般的羽毛,扯着嗓子继续嚎叫:“爹打的好!”

    毒打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白天,天气晴朗,外边的太阳透过敞开的大门找到银质羽毛上,一阵幽蓝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将羽毛化作一滩黑漆漆的废料,段老爷总算放下了鞭子,段丛飞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真可怜啊……”明月楼内,李安昌坐在范衡不远的位置意味深长的说道,“段从飞估计今年冬天都没法出门见人了。”

    吴惟用端着酒杯感慨道:“没了段公子,这宴席都清净了不少。”

    李安昌往范衡跟牧溪的方向挪了挪,看到牧溪空空如也的酒杯,便将自带的佳酿倒进牧溪杯中,“这段兄弟多半又是祸从口出,上次他就对牧公子出言不逊,这次也算是给他个教训。”

    范衡大大咧咧将牧溪杯中的酒往自己酒盅里倒了一半,云淡风轻道:“段公子也算是性情中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大家都心直口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隔夜仇,等段公子养好伤,把酒言欢的机会多着呢。”

    “你确定段公子还想跟你把酒言欢吗?“吴惟用小声咕哝道。

    范衡充耳不闻,只顾往牧溪碗中夹菜,丝竹声响起,牧溪见吴惟用尴尬的样子,便开口解围道:“舞蹈开始了。”吴惟用和李安昌不约而同看向舞台上盈盈下拜的南山月,今天的南山月浑身充斥着令人忘却呼吸的美。

    舞宴结束,南山月笑眯眯指了指范衡,周围响起一阵唏嘘。

    “今天一看范衡坐这儿我就知道今晚肯定无缘南山月了……”宴席中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抱怨道。

    范衡今天仪态打扮都无可挑剔,就是耳朵背了些,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愣是半点反应都欠奉,直直走到南山月身边,跟在南山月后面进了雅间。

    “你们风尘中人也没见过这种媚/药?”范衡看到梳妆台上漆黑的陶瓷碎片就明白了,在南山月这里估计也找不到答案,他第一个问的对象其实是妙仁医馆的上官逸,上官逸看到这诡异的碎片和绿虫同样一筹莫展,只好应承范衡他会仔细找找以前的卷宗,就算找不到,也会帮忙试一下能不能解受害者身上中的淫毒。范衡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碎片给了南山月,只是这死马当活马医在他这也没了效果。

    南山月将碎瓷片和风尘场所常用的媚药摆在一起,展示在范衡面前道:“寻常媚药绝对没有这瓷片效果这么恐怖,哪怕是春宵散,这东西应该是刚研制的新品,还没有在风尘场所流传开。”

    “可随着采花贼连续犯案,这东西怕是瞒不住。”范衡皱眉将瓷片收起,虽然这种东西并不致死,但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难保不会掀出人命的风波。

    南山月面色凝重的坐在范衡对面道:“尽快将那个贼抓住,这东西流传开的话,对被迫沦落风尘的人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你也知道,妓院老板会怎么对付那些不愿接客的姑娘,一旦被风月场合的老板知道有这么方便的药物,那些姑娘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至少他们不会受到贞洁理智的凌迟。”范衡冷漠地说道,“你觉得让他们痛苦地接受自己炼狱般的命运,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吗?”有了这种秘药,堕入风尘的可怜人至少不会夜夜被他人侵犯的噩梦折磨,学会享受与沉溺床/笫之欢,对风尘之人何尝不是另类的救赎?

    南山月一把揪住范衡的衣领低声吼道:“这混账东西会夺取自我,如果连保有自我的权利都被剥夺的话,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自我吗?”范衡看着南山月颤抖的指尖怅然若失,“这种东西这么珍贵?足以让你们情愿忍受炼狱折磨也要保护?”如若是这样,他上一世以折损牧溪寿命为代价让他恢复清醒,牧溪却屡次对他表示谢意 ,牧溪感谢的缘由也出自于此。一直积压在范衡心中的惭愧总算减轻了一点。

    就在范衡发呆的时候,牧溪从窗户闯进屋内,一看到南山月揪住范衡的衣领,当即变了脸色,南山月感受到牧溪身上的敌意,不甘心的放开了范衡,牧溪握紧雁翎刀板着脸停在范衡和南山月中间,“大名鼎鼎的南山月姑娘如此待客方式,倒是让在下大开眼界。”牧溪抚平了范衡衣服上的皱褶,话锋一转道,“不过南山姑娘铮铮傲骨在下也由衷佩服,可在那种情境下保不保有自我每个人选择都会不一样,你的执拗固然珍贵,但使用秘药也决不懦弱 ,大家都只是凭借自己当前意志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罢了。”

    “可妓院老板不会让你自由选择的。”南山月冷哼着说道,“我怕的不是改变人性的秘药,我怕的是身不由己,我知道这种药会拯救一部分风尘之人,但如果这份拯救伴随着自由意志的扼杀,我情愿它永远不见天日。”

    “那就想办法抓住采花贼。”范衡从座位上站起,南山月说的对,这种不祥之物绝不能肆意传播。

    南山月趴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简直像做梦一样。”好一会儿,南山月才叹息着发出感慨,“每次我在这里看到下面的车水马龙,都有这种感觉,置身于棋局中,我自己也成了棋子,说来也是讽刺,我的真实感,竟是由我床上的客人赋予,范衡,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睡吗,明明你冷漠到几近刻薄,让我万分讨厌,可我总觉得你带给我的真实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样貌,这份真实或许可以帮我解答我当前的疑惑,可惜你这副烂性格注定不会如我所愿。”

    “你的疑惑?”范衡走到南山月身边跟她一起看着楼下的人群说道,“难道是用什么手段当上花魁吗?”

    “是意义。”南山月坦坦荡荡地盯着范衡,“我除了能给嫖客带来片刻欢愉之外的其他意义,我在风尘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从来不曾盼望过能有哪个男人给我赎身,我厌倦那些痴男怨女薄情寡义的故事,很早我就服毒毁掉了自己的生育能力,那时候我想,只要我爬到妓院最高的位置,我就可以找到些许能让我感到人间值得的瞬间,我能做得了我的主。我杀了于慕容,踏碎了我的噩梦,我看到阿彩状态不佳,这次花魁非我莫属,很快我就可以架空艳兰,成为明月楼真正的主人……可我还是个人人都可以评头论足的妓!我该怎么办?我想找到我除了妓女之外的其他价值,我不甘心……我反向凝视那些对我评头论足的男人们,我用尽手段搜刮他们的钱财,我将他们递到我面前的讨好视若垃圾,但我并不感到自己比那些精虫上脑的嫖客更清高,不,我无缘清高,但我一定要比他们更出色,我要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我要站在高山上鄙视他们的轻浮和虚伪!这就是我南山月寻找的意义!”

    南山月越说越激动,最后居然扯下自己头上的全部饰物,卸掉自己精致的妆容,披头散发站在房子中间高举玉簪笑得癫狂。

    范衡沉默着走到南山月身前夺走她的玉簪,上一世他从来没见过南山月露出此种情态,难道是因为南山月亲手杀死于慕容所造成的影响吗?上一世羞涩依偎在卫藤怀中的南山月,现在苦苦求索想要意义的南山月,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咔嚓——

    范衡击碎了从南山月手中抢过的玉簪,“越是执迷于意义,越是找不到意义,好好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的。”范衡迎着窗外的阳光观察着玉簪的断面道:“蝴蝶在破蛹之前总会感到痛苦,但你追寻的意义绝对不是痛苦,南山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得问问你自己的心,是将你讨厌的男人们踩到脚底吗,不,那只是你心魔的映射。你想成为什么人?怎么样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当你把尖刻的刀尖对准别人,就要有同样对准自己心的觉悟。”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自我欺骗吗?”南山月双手撑在梳妆台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

    牧溪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中。“你可能只是尘封了你的感情,”牧溪注意到南山月发型凌乱,便将梳子递给南山月道,“你说你想寻找除了风尘价值之外的其他意义,我倒是觉得,你上下求索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无论多么身不由己,你都会决然跟不公的命运抗争,你的这份价值是任何人都无法夺走的。”

    南山月接过梳子苦笑道:“你怕是高看我了,我只是……”

    南山月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哭叫和男人的叫骂声,范衡急忙跑到门口查看动静,只见走廊最里边的房间门外躺着一位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的姑娘,紧接着从屋里面出来个肤色黝黑的胖男人,一脚又一脚踢在生死未知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