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衡所言果然不虚,接下来的几天,牧溪跟范衡拜访了潇湘,少林,三山五岳掌门,镖局总镖头,各地商帮,丐帮子弟和他们带来的亲信们。
牧溪还记得他跟范衡第一次见的是晋商家族的宋斋鑫掌柜和粤商家族毕谢庭掌柜,一开始还在好好说着两地商帮的友好合作和来洛阳共同扩展潜在商机的事情,客店杂役端过来一碗油扯面,上面铺着一层油辣子,毕掌柜当即变了脸色。不一会儿,小二又端来一碗鸡汤面,宋掌柜的脸色也黑了下来。
“尝尝,不辣。”宋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推荐道。
“尝尝,老汤。”毕掌柜给宋掌柜舀了一碗面汤。
宋掌柜的辣子不小心滴进毕掌柜的鸡汤面里,毕掌柜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你毁我的汤!”
“谁吃面还喝汤,干拌才是王道!”宋掌柜不甘示弱一把将毕掌柜给他舀的面汤推的远远的。
接下来便是关于汤面和拌面谁才是正道的激烈争论,牧溪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前辈为了碗面吵得脸红脖子粗,只好求助地看向范衡,范衡见怪不怪地往牧溪碗里夹着菜,示意牧溪不必理会,可就算牧溪不理会,战火还是烧到了他这边。
“牧小友,你觉得呢?”两位掌柜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这一般都是烩面。”牧溪迟疑了一会,终究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哦,忘了洛阳这边压根不懂面了。”毕掌柜冷漠的将汤面中的油辣子夹了出去。
宋掌柜也大口吸溜着满是辣子的宽面,“回头我多在洛阳开几家山西面馆,洛阳百姓的品味急需提升。”
“哼……”范衡拿起胡椒瓶往面前的烩面里倒了一通,“尝尝,暖胃。”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拌面和汤面在洛阳都注定无法成为主流。
牧溪拼命朝范衡使着眼色让他不要嚣张,所幸范衡没有再跟两位掌柜吵在一起,剩下的时间还算和平,只是二位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同仇敌忾,话里话外都是在阴阳怪气当地烩面的用料古怪。神奇的是,在这中紧张的氛围之下,竟然能将思源山庄跟两位商帮所有交易谈的妥妥当当。牧溪再次刷新了对于信仰的认知。
回思源山庄后,范衡解释道:“信仰如果上升到家国天下的高度的话,苍生也会被信仰的无形之力所裹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这个世界岂不是乱套了?何必那么严肃呢,要是终归有所谓分廷相抗的话,不如秉持这些无伤大雅的‘信仰’,再怎么水火不容,也不至于闹得刀兵相见,而且,谁会拒绝这种可以代表家乡归属感的可爱信仰呢?”
牧溪将毕掌柜和宋掌柜送的高汤料包和油辣子摆在石桌上若有所思,“跟在人间寻找欲神祭品的使者相比,这样的信仰的确人畜无害,当大家因为汤面或者拌面谁是正道争论的时候,恰恰也说明他们在其他更重要的层面上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一牵扯到正经生意,总会进行的出奇顺利,宴会上的吵闹倒显得妙趣横生了。”他从两位掌柜的争吵中还听到了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有机会他真想去当地看看。
“还有,当大家挑剔面的种类时,也当得起国泰民安了。”范衡将落在石桌上的海棠花瓣拂去道,“沧海要想破坏这份安宁,无异于跟整个江湖为敌。”他上一世见过纷争造就的焦土,只凭他一人无力扭转乾坤,但这一世,沧海暴露的这么早,江湖上曾经参与清剿沧海余孽的帮派为了自保,也会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的。
牧溪走到秋千架旁边,牵牛花藤还没有绕上木架,零星的紫色花朵开在角落,牧溪坐在秋千上将藤蔓引向木架,“也是,要是大家都饥肠辘辘,谁会为这种事情相争。”他小时候经历过人相食的炼狱,如今这份平静来之不易,确实该守好。
当牧溪明白消解掉严肃的信仰后,也可以平静地面对华山和衡山的脆桃软桃之争,黄山和盛安镖局的甜咸豆花之争,泰山和庐山的枣粽肉粽之辩,虽然一个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前辈们争得不可开交,可愣是连碗都没有摔一个。
有一天,牧溪跟衡山派掌门大弟子切磋时,看到了流霜的身影,不远处万庄主在跟嵩山派的人叙旧,牧溪了然,流霜任务已经完成,只是刚回洛阳,就被来自天南海北的江湖后辈们围在中间,一会儿嘴里塞个枇杷蜜饯,一会儿啃着不知从谁手中递过来的板鸭,牧溪跟韩义之切磋完,角落的流霜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牧溪心下真是欣慰,这么多年,流霜终于吃饱了……
“万庄主为了感谢我找到他家公子,给我安了个美食鉴赏家的头衔,”流霜得意洋洋地炫耀道,“靠这名头蹭来的饭真香。”
牧溪由衷地佩服起万庄主的慧眼如炬,给流霜这个吃货硬是包装成美食家,流霜这次回洛阳可有口福了。
不知不觉间,牧溪的名头在武林中传开,人们都开始知道思源山庄暂住着一位武艺高强,漂亮清秀的牧少侠,相传少侠曾经抓住过令洛阳百姓闻风丧胆不敢娶亲的采花贼,还跟范衡公子一同打理思源山庄的人事往来,行为举止更是无可挑剔,极有可能被思源山庄庄主收作义子,可谓是前途无量。
牧溪渐渐地也受到了一些私人宴会邀请,拿给范衡看的时候,范衡只是笑笑,让他自己安排,牧溪看着花花绿绿的请帖就头大,一股脑全推了,只跟范衡一起准备待客事宜,日子过得也平静安稳。
眼见牡丹花会召开在即,洛阳中聚集的旅客也越来越多,范源和范思总算在某天晚上静悄悄赶回了思源山庄,范衡正在自己房间熟睡,冬青的叶子划破海棠花瓣,范衡一下子惊醒,连忙拉着牧溪去了范思的院落。
范思院子没人,范衡轻车熟路带着牧溪再次来到最里面的密室,范思和范源早在等着,脚下的木箱中装满蓝黑封皮的书册。
“沧海的研究遗稿?”范衡蹲下身拿起一本胡乱翻了翻,“胜晚霞……果然是沧海的手笔。”
牧溪同样席地而坐,跟范衡一起翻看着书中的内容,比起当时在金陵看到的犯罪口供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几本书册的扉页上还被盖上刻有火行部的圆型图章,天知道这些混蛋为了完善这些研究残杀了多少人……
“虽然内容庞大,可里边的条目规律总算有迹可寻,我马上将这些东西交给上官师傅。”范衡将翻乱的书本摆放整齐后将箱子扣上,时间仓促,还是将这桩大活交给最适合的人吧。
于是,上官逸在半睡半醒间收到了范衡送上门的大礼。
“白天人多眼杂,就挑晚上给您送来了。”范衡的笑容那叫个憨厚乖巧,上官逸的起床气看到沧海遗稿消了一半,看到范衡讨好的嘴脸又消了另一半,便也不多废话,寒暄几句后将范衡支走,埋头钻进书海之中。
范衡也没有啰嗦,抬脚离开了妙仁医馆,刚出医馆就拔腿往思源山庄奔,刚才父亲和二叔又将牧溪单独扣下了,上次就将牧溪忽悠成了给他拉皮条的,这次鬼知道他们想出什么损招拆散他和牧溪。
等范衡回到思源山庄,牧溪刚将近段时间思源山庄和玄鸮堂的情况说完,范衡一把将门推开,警惕地将牧溪护在身边。
“没想到沧海复燃速度这么快,藏匿洛阳兴风作浪,连汴州河道转运使他们也能操控,”范源面色凝重地握紧椅子扶手道,“这次武林大会召开目的他们也心知肚明,恐怕不会轻易让我们再结联盟的。”
范思抚摸着剑鞘上的浮雕凛然道:“沧海复仇的对象可是整个江湖和庙堂至尊,要想瓦解这份联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范衡拉着牧溪坐在临窗的藤椅旁,慢慢梳理着重生后发生的事情,要不是他提早跟牧溪见面,暴露了沧海的存在,沧海恐怕还不至于这么疯狂,将复仇计划提前这么久,这么短时间内,它真的有底气去对抗整个江湖的敌意吗?
“巫山沧海,祸起萧……”范衡恍惚间想起那天在明月楼鲜血写成的哑谜,“如果我是沧海首领,该怎么面对这么庞大的敌意还能实现复仇呢?再强大的联盟也不是铁板一块,自然是让他们祸起萧墙,从内部自杀自灭,我最后再收拾残局,至于挑起纷争的手段……毒蛊残卷,人为财死,赤瞑教的财富足以让江湖势力争得你死我活,所以他们才将竹叶青蛇皮的残卷投入洛阳,从一开始,他们最想要的不是残卷,他们只是要人们为了残卷去争斗,若是不争,便散播逆生的恐慌,传扬毒蛊残卷可解逆生之毒的谣言,若是逆生不够,胜晚霞,妄死,玉螳……恐慌的筹码只要够多,便足以让人们自乱阵脚相互猜忌……”
牧溪掌心被刻印上藤椅清晰的纹路:“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下一盘大棋,针对江湖,针对庙堂……人心难测,就算我们猜得到,也没有万全的解决之策。”这场计谋可怕就可怕在此,就算将沧海的阴谋公之于众,还是敌不过人心恐慌和贪婪。
“事情的转机在上官逸身上,只要他能破解沧海遗稿,可江湖中人未必会相信上官逸……”范思也露出了头疼的表情,“这次武林大会,沧海势必会打出自己的牌,一定要做好应对准备……”
范源摸着下巴道:“我的身份不便出面……哥,你来跟各帮派联络吧。”
“你这些天接触的江湖前辈中,又跟你说起过关于沧海的多余情报吗?”范思问向范衡。
“他们将我当成了少不更事的晚辈,都在等父亲您回来再做决断呢。”范衡托腮答道,不过,玉螳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透漏过一些,至于胜晚霞,敌友未分,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我来谈。”范思早从牧溪口中得知了现下来洛阳的帮派名单,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他这个思源山庄庄主出面吧。
眼看再不休息天都快亮了,范衡跟牧溪匆匆辞别了范思和范源,回到自己房间,范衡放松地伸了个懒腰,有父亲在,总算可以轻松一段时间,所幸他们没有再说出要拆散他和牧溪的话,如今在他的安排下,牧溪已经从玄鸮堂首席刺客变成年轻有为的江湖少侠,如何顺利成章地跟牧溪订下婚约……得好好动动心思。
这么多天忙下来,猛地放松一下,范衡醒来的时候已经太阳高照了,院子里是牧溪的舞刀声,范衡打起精神洗漱完毕,,舞刀声音戛然而止,范思和越华磬面色严肃地走近范衡院子,牧溪赶忙收刀行礼。
“这是哪来的?”范衡看着桌上竹叶青蛇皮封面的残卷惊异道,这不是齐阿猛送到洛阳某处别院的吗,辗转反侧居然到了越华磬手里!
“丞相梁袖清所赠,”越华磬回答,“梁大人听说沧海余孽也想抢夺残卷,便将手里最后一本残卷送到洛阳,希望通过这次武林大会,守好残卷的同时,挫败沧海的阴谋。”
那为什么会通过沧海成员的手送出呢?范衡心中的疑团愈加深重,“送残卷的是什么人?你在哪里收到残卷的?”范衡再次追问道。
越华磬口中说出了跟那天范衡逼供下一模一样的地址,那天在别院的居然是越华磬本人,失之交臂了!
“送我残卷的人自称是梁大人派来的,负责将残卷交给今晚出现在别院之人,别的事情是一问三不知,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最后飞鸽传书梁大人才知道给我这本残卷的用意 ,现在我也很头疼,该怎么处理这本残卷。”越华磬抚摸着残卷的纹路,试探地看向站在一边的范思。
残卷被沧海截胡了,可沧海还是将残卷交给了越华磬,范衡紧盯残卷,看来他之前的猜想不假,首要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残卷掀起纷争,可莫如歌和梁袖清那边一直停留在沧海想要抢夺残卷的认知上,送来这本残卷也是可以理解,只是没想到沧海势力渗透的这么恐怖,能够将当朝丞相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沧海已经出牌了,毒蛊残卷在洛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如果硬是压着毒蛊残卷消息不说,那武林大会本身的正义性也会荡然无存,为了平息各路人马的虎视眈眈,唯一的解法就是——武林盟主才有资格拿这本残卷,这也是沧海引导下的战争,原先武林大会是为了对付沧海,可沧海这一招祸水东引利用有心之人的贪欲和恐惧反将联盟一军,范衡还真有点想跟现任沧海首领见个面,玩弄心术的手段如此登峰造极,只怕是没经历过什么好事。
都已经是阳谋了,范衡也不再遮掩,直接将齐阿猛的事情告诉了越华磬,并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毒蛊残卷在这里,某些不择手段的势力又要蠢蠢欲动了……”范思道。
“要不把残卷跟当年的沧海遗稿一样烧个干净,留着倒是个祸害!”越华磬愤怒将残卷扔在地上。
范衡急忙将残卷捡起小心查看有没有损害,残卷本身并不是祸害,而且这本残卷对上官逸来说意义非凡,至少让上官逸看看故友的遗作。退一步说,越华磬烧掉残卷,无异于跟想要残卷的势力为敌,余生怕是再也不得安宁。
牧溪拿过范衡手中的残卷翻了翻道:“这只是其中一本,如果要烧的话,就集齐后一起烧掉,烧一卷孤本无法平息纷争,还会平白树敌,眼下还是将残卷寄存在相对安全之处再做计较,比如……妙仁医馆。为了武林大会召开后伤者得到医治,各帮派自发组织高手在妙仁医馆附近护卫,眼下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了。”上官逸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他一直也想报答上官逸,这份残卷想必也是上官逸一直想要看到的。
越华磬露出神色微妙的笑容,问向范衡和范思:“你们觉得呢?”
范衡和范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一致觉得这份残卷放在上官逸那里比较合适。
越华磬语气一变道:“思源山庄一向跟妙仁医馆交好,给妙仁医馆,不就等于给思源山庄了吗?刚才我要烧残卷的时候,贤侄着急成那副样子……你们也想要残卷吧,不然今年二月范衡也不会出现在金陵,一掷千金买下临渊卖场的残卷。”
“可那份残卷现在已经被盗走。”范衡语气平静道。
越华磬轻轻敲着残卷的书脊:“你现在可以守住它,我会帮你,只要……”
越华磬还没有说完,范思便剧烈咳嗽起来,越华磬笑笑继续说道:“你能跟小女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