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瑶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池烛正在写下一章的练习册。泪一的老师根本不会把基础难度的题放在眼里,但写又是必须要写的,不如早写。
快十二点了,李文瑶的声音尚且清醒,只有很了解他的人才能从尾音中听出一些不受控制的迟钝。
“这么晚了,你人去哪啦?”手机对面传来啪地打开灯、再啪地关掉的声音,“哦……唔……”李文瑶说,“我刚看见你给我发的消息……”
不一会儿,李文瑶披着件皮衣跑来了,不是他自己的。“谁让你来打工了?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你找到工作以后就没有政府补助了。”店里还有客人,池烛小声说,避免惊扰。
“我有工资啊,比补助多。”李文瑶说,“养得起你。”
泪一虽是公立学校,学费也不便宜。
“我看到你的工资短信了。”池烛诚实地说。
几千块钱,交完房租,根本剩不下多少。
李文瑶哽住,但还是一副想用眼刀杀人的样子。
“我有钱,之前没告诉过你。”李文瑶说,“我钱多得很。”
“我想出国留学可以吗?”
“那倒是没有那么多。”李文瑶干脆地回绝。
“追你的男人给的钱?”
李文瑶又哽住了。
“是,那又怎么样?你妈我魅力太大他们上赶着要给我塞钱这很丢人吗。”
“不是丢人,”池烛客观地说,“只是比较危险,而且不太稳定。”
“那也足够我们花了。你上高中就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读书。困得要死的感觉可是很恐怖的。”
池烛内心说,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太陌生了。
“困得要死的时候我会自己放弃的,”池烛说,“李阿姨挺辛苦的,值夜班身体撑不住。”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生抱了一堆零食和水丢到柜台上。池烛扫码的动作十分迅捷。
“嘁。管不了你,”李文瑶几乎是愉快地说,“你心里有数,谁说也不听。”
池烛知道,李文瑶这么说的时候不是在讽刺,是真这么想。
李阿姨在李文瑶喝醉闯进店里买水又冲出去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照顾过他。不顾自己身上弄脏,喂他喝水,让他不要躺地上睡,一遍遍问他家在哪里然后关了店把人送回去。李阿姨是好人。
“帅哥,”女生又叫他,“这个饮料机怎么打冰块?”
池烛把身子探出柜台教她操作:“拿杯子往后推这个金属头,就会自动往下掉。制冰过程中冰块可能会下得慢一点。中号杯子打到这个线。”
“帅哥,”李文瑶盯着他的动作一会儿,笑起来,“帮我拿一包细南京。”
“不好意思,没有。”
“我看到了你后面的架子上有。”
“我给你买。”池烛说。
“那不买了。”李文瑶走出去,“我自己有烟。”
李文瑶在门口抽了一根烟,又回来。
“小池,不要太晚回家。”
“嗯。”
“困就眯一会儿李阿姨不会怪你的。客人要结账的话也会叫醒你的。”
“好。”
“哦对,有人来抢劫的话就把收银台里的钱全都给他不要硬拼知道吗?”
“知道了。”
李文瑶想了半天也编不出更多话来叮嘱池烛了。
“那你早点回家。不然我心里空落落的。”
“嗯。”池烛说,“晚安。”
送走了李文瑶,店里又安静下来。
池烛看到二十分钟前许峤初又发来的消息:
[学霸你已经睡了吗]
[打扰到你的话真的不好意思!!!!]
然后发了一个红精灵大哭道歉的表情包。
池烛看了半天,觉得这个这个红精灵也太不讲道理了,回复:
[没有。]
[那你现在方便吗?]许峤初居然很快回复了。
池烛叹了口气。
[方便。]
许峤初的视频马上打了过来。
视频打通,许峤初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正从床上爬起来,可以看到此人在万分努力地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拧亮了台灯。暖黄的光照亮他一头柔软的栗色乱发。
“不好意思,有点困……”
是本来就已经睡了吧。
“好了,可以开始讲了。”许峤初坐下来,将手机立在桌上,低头把纸铺开。
说到底讲个题为什么一定要打视频电话?
池烛放大他拍下来的照片:“集合A有且仅有两个子集,也就是说集合A里只有一个元素——”
“等等等等一下,为什么集合A里只有一个元素?”
“只有一个元素的集合,只有两个子集,空集和它本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集合包含的东西比它多。”
“哦——”许峤初恍然大悟地拖长了声音。
不知为何池烛觉得他应该还是没懂。
“课本里有。”池烛说,“你是不是没看?”
许峤初猛翻一阵课本,找了半天,一副眼大漏光的样子。池烛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这一节的第二页。”
“哦——!”
这次听起来是真懂了。
“缺的课先看懂课本,”池烛,“不要着急做题。”
“好!下一个。集合A由不等式A={x∣x^2 ?2ax+a^2?a?1<0,a∈R}的解集组成,若集合A中没有整数,求实数 a 的取值范围。”许峤初磕磕绊绊念下来题目,似乎这是相当佶屈聱牙的东西,“A中没有整数是什么意思啊,A属于实数哎,那么大范围?”
“可以先把这个不等式变形成(x-(a-1)(x-(a+1))<0,也就是说——”
“这是怎么变的?”许峤初看起来快合上的眼睛又瞪大了,“学霸,你不要见怪好不好我很笨来的……”
池烛想,大概他猛学一阵考上泪一的数学基础真的是一盘散沙吧。
“看到这种二次不等式就可以开始考虑是否可以因式分解了。”
“因式分解,好,记住了……”
“嗯,不等式的解集是两个根的开区间,所以……”
许峤初并没有再打断他问一些“什么是根”或者“什么是开区间”之类的基础问题,池烛继续往下讲,讲了几句之后问:“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回应。瞟了一眼屏幕,许峤初攥着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喂。”
“许峤初。”
空气中一时间只剩下冰柜的嗡嗡声。
池烛叹了口气,想了想,按下录屏,继续讲,“开区间就是不包含端点,这个不懂的话去课本上查定义。(x-(a-1)(x-(a+1))<0的解出来x的范围是(a-1,a+1),什么情况下这个区间不包含任何整数呢?”池烛把相机对准草稿纸,“可以画个数轴方便理解……”
许峤初的呼吸起伏变得均匀。池烛的声音越来越小。讲完,他关掉录屏,挂掉视频通话,把录屏发了过去。
许峤初的睡相看起来非常恬静,竟让池烛也感觉到一丝困倦。
真羡慕这种和人打着电话都能睡着的人。
店里的客人渐渐稀少下来。池烛掏出在“咖啡”书店借阅的漫画,翻开。
踩着熹微的晨光回到家中,李文瑶的房间门没关。池烛走进去,站在他床前。李文瑶侧躺着,枕在自己略微有些长了的头发上,半边脸蒙在被子里,一副毫无防备心的样子,睡得很沉。
池烛经常用尽全力在心中勾勒出一个他站街的形象,欢场上来者不拒,舞池里闪烁耀眼。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其实他是一个年轻的政府办事职员,八点上班,五点半下班。正常工作的时候,笑容得体,声音平和干净,没有任何性吸引力,在空调不好的办事大厅,沐浴露的香味会从衬衫里随着水蒸气氤氲出来。那么多人排着队办事,不懂程序的,手续不全的,态度屌差的,都需要他引导和接待。每次回家,他都像被一百个人上过,嗓子也哑了,疲惫得快要失去一切厚度,又可以拧出水。
“好好学习小池,能抓住的机会全部抓住……”偶尔李文瑶醉得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时候,躺倒在沙发上,或者趴在床上,身体醒着、脑子在梦游的时候,一些话会从他的意识中滑脱而出,“不然不上不下的,就会变成我这样……”
“哪样。”明知道他不会回答,池烛还是会接话。
果然李文瑶下一秒就睡过去了,不说话了,呼吸平稳深沉。他有力地活着的样子让池烛感觉有点恶心,毕竟那么多庸常的、可恶的人也都这样蝇营狗苟地活着。
李文瑶的长相毫无攻击性,但是人见了他,好像就开始有点知道害臊。他生着一对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没精神的双眼皮,长睫毛,白净的脸,尖下巴,按说这样的五官组起来也就是个清隽可人,偏偏又有个挺秀的鼻子,闭着眼的时候也好看。池烛也是看到“鼻子是五官之王”的理论才明白他到底好看在哪。
李文瑶喜欢男人。好像有点太喜欢了,所以必须去酒吧找男人。以他现在的工作环境,社交圈子可想而知就那样了,必须去男人的集散地才行。李文瑶上学的时候第一次去gαy bαr就遇到很高很帅的男人喜欢上他。他们在舞池里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那个人说想和他开房,李文瑶一时兴起胡诌道:“真的吗,睡不睡得起啊,我比他们都贵。”那人问贵多少,他说,不止一倍。男人说,睡得起。然后他们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一看,对方微信转账给李文瑶一万,男人说,别删我,就这一个请求。李文瑶说,不删,加我微信有什么值钱的。男人又问,那能不能别跟别人睡了?李文瑶问,怎么还上赶着给鸭转正?男人说,我知道你不是。
李文瑶无话可说了。
李文瑶醉的时候给池烛看他的通讯录,和池烛一件一件讲这些事,满眼是笑意,只是那笑是凝固的。“哦,那后来,他人呢?”池烛边看漫画边问。
“忘记了。”李文瑶说,“你妈我万花丛中过……”
他说谎。这个故事的上一个版本里,他跟这个第一次见面就睡了的男人谈了恋爱。那晚之后,李文瑶承诺不删他,他承诺不睡别人。他们开始像谈恋爱一样频繁见面。说是当了两个月固炮也可以。再然后,男人打破了诺言睡了别人,李文瑶也就打破诺言删了他。
“后来……嗯……从来都不缺男人哈哈……”他闷着头吃吃地笑,“谢谢他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谁要和我睡我就开价,睡更多人,开更多价,议价权越来越大……哈哈……”
“他是你的初恋?”等他笑完,池烛继续搭话。
“我呸!才不是……”
然后他的头越来越低,向前栽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最开始的时候,看到他这样,池烛只能把他展开、平摊在沙发上,给他盖上被子让他睡。后来某次他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也已经可以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丢到床上。
池烛知道他在拼命攒钱。
可能是池烛的脑电波扰动吵到了李文瑶,盯着李文瑶出神的时候,床上的人动了动。池烛干脆在床边蹲了下来。
“小池,”李文瑶不知道是要转醒还是在梦里变换姿势,一点一点往床边蹭,眼睛都没睁开,伸手摸了摸池烛的脸,“你回来了?”
池烛说,嗯。然后站起来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