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公子……救我一救。”女子声音发颤。
初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景姝不明所以,但还是动作快于本能地立刻解下自己的帷帽扣在女子头上,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刚将女子护到身侧,便闻狠戾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只瞬间便乌泱泱一群人在巷口分散开:“去那边!分头找!”
景姝连忙抬袖将女子护进怀里,女子整个人抖得厉害,却也只是克制地扯着景姝手臂。景姝生出几分怜悯伸手浅握女子小臂,微微倾身轻声宽慰道:“别害怕。”
听出她的声音并非男子,那女子果真放松了些,只是依旧紧紧蜷在景姝身边,景姝也装腔作势地搂上女子肩侧向相反方向走去。
直到彻底从那几个形似家丁的壮汉身侧路过,女子这才卸下一口气,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依旧知礼地后撤几步向景姝躬身开口:“式钰多谢女公子救命之恩。”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景姝也向那位名为式钰的女子躬了躬身,正欲抬步离开时又忽而开口,“敢问,姑娘可有去处?”
“有的。”式钰连忙点头,面色却变得有些不自然“虽说是有几分麻烦……”
景姝心肠向来软得要命,听到这话便又开口道:“我名景姝,你若不便我倒是可以送你去。”
“你叫景姝?”那女子方才摘下帷帽正欲递还给她,手指将将停在半空。
听她语气变了,景姝也有些好奇:“姑娘识得我?”
闻言式钰怔了片刻,笑着摇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女公子的名字真是好听。”
“式钰谬赞。至于这个,这种时候还是你带着吧。”景姝将那帷帽又为式钰戴好,确认系带系得齐整,这才后撤几步,“走吧。”
“景姝,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式钰带了几分亲昵地挽上景姝的手臂,“当然了,你也可以叫我式钰。”
“可以的。”景姝不太习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思及此时是为了救这女子一命,也就将这不适的心情强忍下来。
“景姝,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条荒僻的小巷里啊?”式钰在她身侧温声询问道。
“嗯……”景姝稍作沉思,“我也躲人。”
式钰听了这句话,握着她手臂的指尖顷刻紧了几分,她的语气一反方才初识的紧张疏离。不知是不是景姝的错觉,她总觉得式钰脱口而出这句话的语气里带了些隐隐的激动:“景姝,你躲谁?”
“没谁。”景姝不想谈及这事,而话音刚落,她便觉察出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耐,换了语气温声道,“一个旧人罢了。”
“旧人?”帷帽之下,式钰的声音带了笑意,“世间万般,唯有旧人最恼人。景姝,你说是也不是?”
景姝摇摇头没有回应式钰这句话,反而转了话题开口道:“式钰,你去哪里?”
“镐京长乐宫,我要去面见王姬殿下。”
景姝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王姬,听闻式钰去处之时她就已经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见了王姬就宣示自己还活着,那其他人不也就知道了吗?
他会怎么选呢?
这样的想法一旦涌现便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心,景姝不愿意变得踌躇不前,她已然决定了去往姜国寻秦霜探听母亲之事,因而更不愿见王姬晋恣。
没成想式钰却拉着她的小臂带了些强势开口:“景姝,你陪我去见王姬。”
“我没必要去。我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何至于去污王姬殿下的眼。”景姝百般推拒。
“景姝,你才不是。”式钰的眼神清亮而认真,片刻后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求你了,去吧。”
就这样,心软的景姝又一次见到了那生性张扬的王姬殿下,比起画舫初见,此时的晋恣眉目间带了几分沧桑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依旧奕奕有神,带着上位者的强势气场。
“式钰,你先去整理姿容,我有话要跟你这位救命恩人单独谈谈。”晋恣向式钰摆了摆手开口道。
景姝本来只想通过装傻充愣的方式混过这次会面,而晋恣此话一出,她就知道面前的人一定是认出了自己。景姝也不再躲躲闪闪,反而堂堂正正躬身向晋恣行礼:“见过王姬殿下。”
晋恣带着洞察力的眼神定定望向景姝,她开口道:“本宫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用了。望着姑娘倒有几分旧人模样,敢问你是何人?”
景姝薄唇微抿,思量片刻后朗声开口道:“回王姬的话,吾名景姝。”
“姓氏为何?”
“我姓景。”
晋恣笑了,细碎的步子迈向景姝开口时却是:“你恨我?”
“景姬不敢。”
“不,冉景姝,你恨我。”晋恣在景姝面前站定,她望着景姝的双眼未曾间断地开口道,“你恨我一句话就将你指给了我的儿子,恨我在你死后又为你那濒死的夫君寻了门新的亲事,恨我轻而易举操纵你们的命运,你当然恨我。”
听到这话,景姝忽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方才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她坦率开口道:“若按王姬所言,那景姝自出生之日起就该满腔恨意地活着了。实话说,景姝对王姬无甚情感。王姬身居高位,景姝一介平民,立场不同如何谈恨?王姬着实不必这样开口试探我,如今各宗国虎视眈眈,王姬也不过是权益之举罢了。对我而言,比起留在燕国调查谁害我谁得利谁又上位了这些事情,我有更想做的事情,至于这些往日旧事我也都只想丢得远远的。”
景姝的神色静默,顿了顿又开口道,“三年前,我父亲是对王姬和燕国有用的司马,手中掌二十五万大军,当然要攀附利用。”
“我死了,司马府怕也与王姬殿下一拍两散。结盟已破,自然要积极寻找新盟友。王姬落子无悔,景姝如何敢恨?”
“话虽如此……”晋恣笑了起来,“你的话里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觉得……”而话音未落景姝便喉间微梗,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些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每件事都要牵扯上我?甚至要我用性命相抵?我,长嬴君,还有那个名为越的岑家女子,我们三个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糟践?”
“景姝,你都到这个地步还有闲心可怜旁人,心软如卿,可成不了大事。”晋恣敛起笑意,站直身子“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见你?”
听她话锋一转景姝眉头轻挑,指尖攥紧身侧衣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愿听王姬指点。”
“景姝,你可知道多年前姜国有个相师,名为胥漪。凡她所言,不出多久定能成真,而她却在某日突然销声匿迹了。”晋恣认真地看着景姝,“景姝,我知道她是你母亲。”
“胥漪当年是姜国最有名的巫祝,所说之话悉数应验,在姜国更是如日中天。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却甘心二十余岁就背井离乡,甚至做了人妇,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既然你不愿意再做我手中的提线木偶,那你母亲的事你也毫不在意吗?”晋恣半蹲下来,平视着景姝的双眼。
“王姬又想我做什么?”
“去姜国探查你母亲的事情,我会暗中遣人帮你,此行你不亏的,景姝。”
踏上前往姜国的路程时,景姝觉得这件事还是受了王姬挑拨,身居高位者向来会算计人心搅弄风云。
而现在自己肚子空空,钱袋空空,甚至与辰娘稍作告别就这样出发了。身后还带了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式钰。
景姝去姜国的目的很简单,她早晚要亲自赴姜见秦霜探查母亲相关的事情。王姬故意挑起这个话头提及姜国,一定是因为王姬知道这与当年母亲离开之事有关,而她又格外在意母亲。若想调查这件事免不了又要牵扯姜国王室事宜,景姝想着想着便轻轻蹙眉。
或许又是,母亲隐退这件事的真相足以颠覆整个姜国政局,而晋恣知道事实如何。所以她才要在暗地推波助澜,让景姝做那只出头鸟。
景姝绝不可能忽视自己的死亡与母亲的事情而不顾,哪怕像此刻这样知道了自己是只出头鸟,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而这件事遑论成败,晋恣都毫发无损。
景姝咬了咬牙,有些被人利用的愤懑。
“景姝,你饿了吗?”式钰的话打断了景姝的沉思。
“什么?”景姝回过神来。
“我说,你饿了吗?”式钰指了指景姝的腹部开口道,“你的肚子叫了好几次了,我们吃点东西再出城吧。”
“式钰此言有理,我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景姝脸上带了几分无奈笑意,语气里也带了自嘲,“但我身无分文哎。”
“这算什么,我有啊!”式钰拍着景姝肩头,“你我一同跑这一趟,怎么能让你饿着呢?走吧景姝,我请客!”
虽然这请客是坐在城门前最简陋的面摊处吃面,但这对饥肠辘辘的景姝而言已经算得上满意至极了。
但刚吃几口景姝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疾风骤雨般吃完碗里的面,抬头看向面前的式钰,眸子里是久违的倦怠神色:“喂,我说……”
“你那趟追杀不会也是假的吧?”
听到这句时式钰干巴巴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料事如神的巫祝,怎么能在那种危急情况欺骗你?”
抬眸却见景姝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质疑,式钰只好继续道:“好吧,其实我那是逃婚。”
“逃婚?”景姝有些疑惑。
“我住在城南,我爹是个教书先生,硬要把我嫁给城北的鳏夫。”式钰苦着脸,表情极为惆怅“那鳏夫虽说样貌出挑,可性格不好,甚至可以说极为恶劣。”
“最关键之处在于他特别钟情他那早亡的夫人。”静默良久后式钰又补充道,“简直爱到骇人的程度。”
“这婚事他不情我不愿,究竟为何要结?”式钰双手环臂,坦荡开口,“更何况我年纪尚小,何必要去做旁人续弦?”
“那你又为何要不远万里去姜国呢?”景姝越听越困惑,满头雾水。
“我爹娘和离了,阿娘在姜国,我此行正是去投靠阿娘。”
“那你是如何认识王姬殿下?”景姝觉得面前女子多半扯谎,但她应该也没什么威胁,故而权当故事般听过便过了。
“这倒是个意外,我误打误撞遇到王姬,王姬听说我要去姜国便委托我替她传句话,事成以后就帮我解决婚约的事情。我正欲偷偷回府取阿娘物件,没成想险些又被抓住了。”
一顿饭吃得狼狈,饭后式钰也去寻了件成衣铺子挑件男装换上,二人最终都没有再提及逃婚之事。倒是式钰一双眸子亮晶晶得向景姝开口说自己也没有多少钱了,怕是会过得拮据些,不过好在姜国不算远,租个马车的钱她还是付得起的,让景姝放心。
景姝本就是一穷二白要去姜国的,听闻此言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笑:“式钰,谢谢你。”
“景姝,是你救我为先,要说谢我倒要谢谢你才是。”式钰大步跨上马车,将手递给景姝,“景姝,上来吧。”
“这一路怕是要累着你了,我在镐京是待不下去了,还要劳烦你大半夜同我一起赶路。”
“哪里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快点到姜国。”景姝开口。
车夫见二人安稳坐好,便燃起明烛挂于马车两侧,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不疾不徐地驶出镐京。
朱色大门缓缓关闭,景姝放下挑起车帘的手,温声道:“离开镐京了。”
“今天逃命可是累煞我也,我要大睡一觉。”式钰取了方马车上提前备好的薄衾裹着自己合上了眸子。
直到此时,景姝才深觉疲惫。到这种寂静的时刻他才能抽出几分空闲来思考今日种种。
死而复生,行至镐京,长街两望,救下式钰,见过王姬,直到现在她又连夜踏上了前往姜国的马车。
简直身心俱疲……
马车前高悬的孤灯随着行路坎坷透过摇曳车帘渗进琐碎光亮。景姝忽而想起了从前自己与晋夏隔着一盏屏风燃烛相谈之事,那时的他与如今的她一般年纪,那时冉景姝一心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要在那一方宅院里与他共度一生,可如今她当真到了十九岁,却与他变成了无法相认的陌路人,不免让人唏嘘。
那时新婚夜的话此时想来不免嘲讽。二八年华的景姝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干涉他另娶旁人,如今看来她率先越界,竟不想再见这一幕,是她撒谎;他向她保证他绝不另娶旁人,如今也要迎新妇入门,他也撒了谎。
思及此处,景姝连忙止住思绪,不想回头,便要忘却旧事才好。
如此想着景姝便侧身靠在马车准备小憩片刻。额头方才靠上马车,沿途一个踉跄,她半个身子磕在马车上,方才觉察出腰背处有些硌得慌。
一旁睡得昏昏沉沉的式钰倏然惊醒,眼神迷蒙开口道:“怎么了?”
驾车的车夫转头扬声对二人开口:“二位对不住,夜色太深,这官道不知怎得突然陷了个坑。方才那动静惊到二位了吧,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烦请御者继续走吧。”景姝温声开口。
“那公子们不妨稍作休憩,”车夫开口,“我们约摸着还有三四个时辰便到了。”
式钰经方才一遭醒了七八分,她定睛望着面前的景姝,良久后微微抿唇笑了:“景姝,你人真好。”
往日里镐京只有贵族驾车之人才能被称得上御者,式钰从未见过会将马夫称为御者的世家贵女,但景姝就这样平和地脱口而出,似乎也没觉得这样叫是不对的。
看上去孱弱温柔,却又侠气仗义,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却又很能共情旁人,景姝很不一样。
本欲查探方才隔着自己身后何物的景姝听到这样的话突然愣住了,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倒是并未开口只是很轻地摇摇头。
“景姝,此去姜国若当真知道了你母亲离开姜国的原因,但事实却并不在你意料之中,你会如何?”式钰忽而认真开口。
“不会如何。”景姝淡然笑笑,生死路上走过一遭,景姝早就不想知道母亲对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感,反而是想要主动去了解已逝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只是不想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而已。”
“式钰,我有个小字,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景姝突然开口道。
听景姝这样说,式钰也起了兴趣:“什么小字?”
“慕娘”景姝话音稍顿,“这是我母亲为我起的名字。”
“那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式钰笑了起来,“慕娘,即便我回到姜国,你我也不要走散,我安顿好了也会时时寻你的。”
“好。”景姝笑了起来。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