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方才那句新婚太刺耳,景姝甚至觉得心口发闷。看着晋夏与二三友人在很远之外落座,景姝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瞥向晋夏的方向,那双手依旧骨感清瘦,那张脸还如初见时淡漠疏离。端详片刻景姝倏然反应过来不该如此,连忙挪过视线不再看他,撇着嘴角颇为难得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
见她如此,式钰心惊胆战地抬手为她顺顺后背:“慕娘,这酒烈得很,怎得喝得这样急,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尝尝这香飘百里的梨花白是什么味道。”景姝随口找了句托辞。
“那也悠着点喝,夜宴不长,一会儿若是喝晕了可没人送你回去啊。”式钰叮嘱着景姝。
景姝又浅酌杯中浊酒,登时觉得清辣刺喉,方才挣扎的语气甚至变得淡然许多:“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喝。”
“酒嘛,偶尔喝上一两次也便作罢。”式钰话音刚落,就见左衡向二人招了招手。原是世子夫人绿好以投壶为戏,想邀二人同乐,宴席人头攒动向那处缓慢移动着。
但景姝微有些头晕便决定不去了,式钰见她模样颇为操心道:“慕娘,你还好吗?不然我们回去吧。”
“我无妨的,你不是向来喜欢热闹吗?去玩吧。”景姝推了推式钰的小臂。
“那我去了?”式钰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
“去吧。”景姝竭力弯唇笑笑。
式钰离开后,宴席西边角落便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景姝静坐一会儿便又举起杯中酒小酌几口。
杯酒下肚,辛辣在入腹之时也变得别有生趣。从借酒抒怀到无尽豪饮就在一念之间,景姝端起酒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与方才的味道截然不同了?”
“想来该是心境不同,怒而酒中含辣,喜而酒中带香,无忧无惧则能品出其本源滋味,定是如此。”景姝喃喃道。
话音落下,景姝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景姝觉得这梨花白果真醇厚浓香,哪怕是自己独饮也别有一番风味。
虽是一时兴起,但不多时景姝竟然也痛饮整壶,她喝得不分东西脑袋昏沉。额头抵着矮几晕得厉害,却突然感觉有人停在了矮几前注视着自己,景姝抬眸望去,倏然眸色一变。
夜色愈深,酒局渐散。
方才玩得尽兴的左衡一转头便看到了醉得厉害近乎趴桌的景姝,正想过去叫醒她,就见一清俊男子迈着大步走向她,在她面前顿住步子。
左衡正欲上前却被式钰拦住了。
“式钰,你这是做什么?”左衡眉头微蹙。
“放心吧。”式钰朝着左衡豁达笑笑,余光扫向景姝那边温声道,“那人是不会把慕娘怎么样的。”
闻言左衡心口顿时一紧,竟有淡淡失落情愫一涌而上。他忙不迭握上式钰小臂追问道:“式钰,你可知道那位是景姝的什么人?”
“嗯……”式钰斟酌片刻,忆起白日里景姝所言,抿唇俏声道,“她喜欢的人。”
这当真是景姝第一次喝这种性烈的酒。烈酒饮时畅快,过不了多久竟有些灼心,景姝心头难受得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额头贴在了矮几上,双眸紧阖,微微吐息着。
直到感觉有人在她面前停下步子,景姝这才撑着桌边直起身子。恍惚间景姝朦朦胧胧睁开眼,率先闯入视线是柔和的月白色衣摆。
见到这衣摆时景姝心头微悸,她费了力气支起脑袋抬眸望去,却看到了晋夏的脸。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眼泪就那样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见状晋夏连忙掀开衣摆蹲下身子,试图伸出手掌试图为她拭泪。却又突然想到上次见面时她利落离开的场景,他顿住手中动作犹豫着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更进一步。
晋夏手掌堪堪停在景姝脸侧。岂料这一停顿,景姝的眼泪顺势沿着侧脸砸落在他手心。
潮湿的眼泪落在掌心,灼得晋夏心头滚烫。手掌倏然撤回,指尖摩挲掌心,缓缓握成拳。她的眼泪让他生出几分不知所措。他垂眸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却听面前这喝得眼神迷蒙的女子逼问刑犯般赫然开口。
“你也为她摘过簪子吗?”
晋夏被这句话问住了,他没听明白景姝的意思,疑问随即脱口而出:“什么?”
景姝心口难受得厉害,她不顾仪态地蜷起双腿,又将视线挪向晋夏这才继续道。
“你也为她添过烛火吗?”
似乎是一想到这个场景就心痛如催,景姝的眼泪开了闸一般悉数落下。哽咽声伴随着质问,一字一句都让晋夏无力招架。
“你也与她……共用晚饭,同她……每日问安,与她彻聊整夜,送她……也送她压岁钱了吗?”
“你喜欢上你的新夫人了吗?”
似乎是酒劲上头,又像是说到这句已然气急了。
只见景姝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了矮几前晋夏的月白袖口,倾身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浓烈酒香肆虐,两人距离瞬间缩短至毫厘之间。
景姝迷蒙的神色抬眸望向晋夏,端详良久后用自己的额头狠狠撞上晋夏的额头,打着磕绊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晋长嬴……不守诺……骗子!”
二人额头相撞,传来一声闷响。景姝用了些力气,猛烈的碰撞痛得晋夏微微后撤。但此刻晋夏心中却隐约生出些许雀跃,那份雀跃揪住他的心魄,缓慢地掀起惊涛骇浪。
与景姝那双迷蒙的眼睛对视许久,恍然大悟的晋夏歪着头轻轻笑了。
过去多愚蠢的想法。
还以为,是她不要他了。
长街一眼匆匆而去,他只当是她转醒后不愿再困后宅,不想再见他故而刻意离开,待到晋夏拨开人群追上前去,却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暗巷一抱弃他离开,他以为她对自己并未动情,暗自盘算着到底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让她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却没成想一切竟只是乌龙一场。
“不喜欢的,景姝。”
晋夏干脆撩起衫摆彻底跪坐在景姝面前,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耐心温和。踌躇片刻,动作轻柔地握着她的指节。似是夜间风凉,景姝指节冰冷,晋夏固执地想要用自己的手心去温暖那方冰凉,即便自己的指节也并没有多么暖和。
“没有替别人卸过簪钗,没有为旁人添过烛火,没有同别人日日问安……你说的那些,我都只为你一人做过。”
“我没有喜欢旁人。”
那酒喝得景姝精神涣散,她喃喃自语重复道:“没有喜欢旁人?”
“是。”晋夏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可……那为什么要祝你新婚……”景姝抓着晋夏的手疑惑道。
“那是误会,我并没有同旁人成亲。但我也没必要跟所有人解释,景姝,我只想对你解释。”晋夏的心忽而软作一团,开口时的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
“你没有同旁人成亲?”景姝垂眸,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询问。
“没有。”晋夏确切开口。
“你没有喜欢旁人,那……那你喜欢谁?”景姝踌躇片刻,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
晋夏怔住了,掌心中握着的手指缓缓变暖了这,他稍作思索开口道:“你。”
“我?”景姝蜷起的双腿顷刻倒向一侧,身子猛地一歪,她顺势抽出晋夏掌心的手按在隔开二人的矮几上。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景姝眼神移向一旁,避开了晋夏灼灼视线。
“我无趣,耿直,刻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就连我母亲都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景姝。”晋夏温声打断了她的自贬。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不是……你要怎么证明喜欢我呢?”景姝脑子乱得厉害,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杂乱。
听到这话,晋夏颇为强势地握上景姝小臂:“景姝,你看着我……”
他坚定地开口道:“你认真、直率、有责任感,温柔心软……”
“我心悦之人从来都只有你,景姝。”
闻言景姝耐心听话地转过头来抬眸看他,一双眸子中有泪珠微漾。就在此时晋夏忽而倾身,薄唇印在了她额头,温软触感落在额上,一触即分。尽管只是个克制的吻,但景姝依旧被这动作惊得脑袋发昏,似乎一切都在此刻宕机了。
“这样足够证明吗?”
再开口时晋夏带了些颤音,他有些紧张地蜷起手指。
反应过来后景姝率先呆怔地从晋夏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抬起指节轻触额头。大脑尚未清醒,就已经竭力借着矮几颤悠悠地站起身来,虽说都站不直身子,但她依旧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景姝逃得狼狈,衫裙带落了矮几酒樽。
“景姝!”
晋夏站起身来唤她的名字,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听见这句话时景姝身形一僵,然而也只停留了那样一瞬,随即落荒而逃般迈着大步离开了,途中还险些被木阶绊倒。
式钰还在一旁的廊道尽头等待着,她虽用那样的话劝走了左衡。但她还是觉得景姝似乎并不会跟那人走,这种直觉说起来有几分不讲理,但她就是觉得景姝与晋夏之间似乎仍有龃龉。式钰百无聊赖地坐在廊道尽头打了个哈欠,一转头只见景姝颤颤悠悠地大步走了过来。
“慕娘,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式钰站起身来扶着景姝的小臂,“连路都走不了了。”
话音虽落,却不听景姝回应。式钰侧目看她,这才发觉景姝一副魂不守舍,懵懂失神的模样。她这才注意到景姝耳朵微红,脸颊微红,就连眼圈也在泛红,手指还冒着傻气地按着自己的前额。
式钰扶着景姝放缓了步子,嘴唇微动想要对她解释一二,但又看到她这幅醉得厉害的模样想来无论怎样说都是无用,最终还是止住话音。
月影悬于湖面,指尖轻触,顷刻氤氲散成碎影。
景姝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暗自叹道酒虽解忧但多饮无益。
正想着,只听房门外传来式钰的声音:“慕娘,你醒了吗?”
“醒了。”景姝汲上鞋子拉开房门。
式钰的眸光含笑:“昨夜到底是喝闷酒,喝了那么多,头可还疼?”
“已然好多了,式钰,多谢你昨夜带我回来。”景姝握着她的手。
式钰看着景姝洗漱穿衣,挽髻簪发,最终还是垂下眸子温声道:“慕娘,我有话要对你说。”
式钰话语之间带了几分踌躇,她微微敛眉脸上带了歉疚:“景姝,我……”
未曾想景姝居然只是淡然笑笑,伸手握上桌前式钰的小臂:“式钰,你不用道歉,我没觉得是你的错。”
“你是何时知道的?”式钰眸中闪过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方才,你叩门之时。”景姝笑得温柔,语气与之前同式钰开口并无不同,带了些薄茧的手指指向一旁的衣珩。
“衣珩是樟木的,侧梳妆台也是榆木镶玉的,这方矮几是纹饰玉几,而那边那些椅柜都以夔龙纹或凤鸟纹辅雕。”景姝开口道,“在姜国,王室司寇一族喜淡雅,大都更喜云雷纹雕饰,除了姜国公主娴。”
“而你又说你母亲和离后返归旧国,这世间夫妻和离本就是难事,女子和离后更是举步维艰,故而很多女子哪怕受尽苦楚也不愿和离。和离之后还能接济你的,绝非身份普通的寻常女子,大抵是王公贵族。那她嫁的也绝不可能是个教书先生,而姜国贵族中,也只有姜侯幼妹娴多年前嫁于燕,诞一女名式微。”
顿了顿,景姝冷静地开口,“而我睁眼时看到这一屋玉器起初心生困惑,不知自己为何在此,直到听到你的话,我才后知后觉。所谓‘不愿做鳏夫续弦’大抵是死了夫人的公子夏,又能轻而易举地使楚国王姬晋恣与你和颜悦色,这样又岂能是平常人。十有八九就是那姜国公主之女,这样一想,你便是式微吧?”
话毕,景姝依旧笑意盈盈毫无不忿之色。
见景姝这般模样,式钰吃了一惊:“姜国之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后宅无趣,我曾有幸仔细翻看过列国传。”景姝坦诚道。
闻言式钰也轻轻笑了:“是,我是姜国公主司寇娴之女司寇越,不过我的字不是式微,是式钰。”
“阿娘和离之时为我改微为钰,微字隐而不显,阿娘不愿意我向父亲期望那般做好各公侯的贤内助,愿我如珍如宝自有所得。”
“父亲将我许给公子夏做夫人,我一时无措便去寻了王姬,与她商讨交易。我应她一诺,她便替我抵了这婚事。”
“至于那位晋公子,我只与他见过匆匆几面罢了,我很抱歉一直瞒着你。”
提起晋夏,景姝的眸子黯淡一瞬。昨夜醉酒,惊得一梦,她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晋夏吻她对她说喜欢,景姝想,或许他只是思及二人同病相怜,错把怜悯视为爱意。他越爱她,她便越惊惧担忧,担忧他喜欢她只是因为她在他面前向来温柔无害,倘若他知道了真正的她其实厌恶那副做派,或许他便会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喜欢她。
思及此处,景姝不免斥自己又自作多情,不过是个梦罢了。
景姝开口说道:“其实我不是特别在意你会不会嫁给他,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心意。”
话音刚落,景姝忽而意识到自己未曾告诉式钰自己的身份,昨日式钰却对她坦诚相告了如指掌,那么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又回忆初见与二人之间的相处,景姝恍然大悟。
“式钰,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景姝讶异。
“景姝景姝,你的名字着实很难让人忘记,我不止在一处听过你的名字。第一次便是入葬日,公子夏在亡妻出葬之日的言行举止可真是骇人听闻。”
景姝怔了怔,半晌后才开口道:“其实我也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你知道他当街劫了你的棺,还说不准把她放在这种漆黑之地的话吗?”式钰语气中略有不解,“那时你去世整月有余,他却始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你,自己昼夜不分地守着你的尸首。司马府主母棠氏三访晋府请为你下葬,他一次未应。直到冉司马趁他不在闯入晋府为你敛尸……你父亲将你直截了当地钉入木棺才得以抬出晋府。”
“然后呢?”景姝听得心中茫然,她不理解为什么晋夏如此不能接受她的死亡。
“然后晋夏回府,发现你被人带走。手握宝剑夺门而出,将你父亲为你准备的上好棺木当街撬开,把棺材里的你带了出来。”
下葬日。
漫天白色冥钱飘散,景姝不知去向,匆忙回到晋府的晋夏怒上心头。
分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寻到救她的法子。
冉正辜乘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