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迟乐心径直去了浴室。淋着热水,他的眼皮沉得像铁,出来简单擦了擦头发,一挨床就睡了。
他睡得不踏实,总是梦见手机响,几次三番伸手去拿,手机屏幕依旧空空的。终于有一次看见了字,是余河发来的,细小到像素。他说:房子不租出去了,说好了要留给你离家出走用的,这样就算你生气了,我也能找到你。
他看了很高兴,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忽然听到手机响。
铃声格外真实,仿佛停在耳边。迟乐心恍惚片刻,猛然惊醒,拿过手机一看,是余河。他立马接通。
“喂?乐心。”余河的声音很低,带着回音,好像站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
“我在。”迟乐心坐起身来。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差。余河那边已是午夜。
余河声音疲倦,听得迟乐心攥紧了手机,像害怕把蒲公英吹散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好想你。”余河说。
迟乐心眼眶一热,慢慢蜷缩起来:
“我也想你。”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双人床大而空旷,他只能睡满一小部分。
“是不是吵醒你了。”余河说。
出国深造的这一年,余河的脾气柔和了不少,表露心迹也比往常更加频繁。这让迟乐心很是担心。
余河从前很少出门聚会,也没什么朋友,在国内尚且如此,去了异国,只会更加孤单。
迟乐心为他规划了一份全套的生活指南,包含了衣食住行与娱乐享受各个方面,地铁线路、食材对照表、过敏物翻译、应急攻略……什么都样样俱全。
有次休息时间,迟乐心检索德国的剧场分布,被身为礼宾的刘迎撞见。
刘迎以为他在帮客人做攻略,当场就垮下了脸:迟乐心,你要抢我饭碗啊。
迟乐心连忙否认。
他只是希望余河能过得舒服点。
“没有,”迟乐心说,“我今天刚好睡不着。”他看了一眼时间,还能睡两个小时。本来有两天假期,但一个相熟的客人下午入住,需要他到场接待。天使客户,不能怠慢,迟乐心肩膀夹着手机,重新设置闹铃。
电话那头,余河说自己去迟乐心推荐的餐厅吃了晚餐,还在公园喂了鸽子,骑了自行车。
“原来全世界的夕阳都是一样的,都那么美。”余河说。
迟乐心会心一笑。他想起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一出门散步。芳草如茵,石栏苍白,远处浅灰河面上,轻轻晃动着粼粼金光。
余河认真地说:不会再有比这更美的夕阳了。
迟乐心想了想,问:要是明天我们还来呢。
余河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出来。耳垂像天边黄昏浓重的中心,那里悬着一颗鲜红的太阳。
往事像在眼前,迟乐心闭上眼睛,想象着黄昏的光辉中,余河站在自己身边。他好想见见余河。可是余河不喜欢打视频电话,他只能听听余河的声音。
还没聊几句,听见余河那边传来一阵抽声。
“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余河说道。
迟乐心愣了一下,睁开眼睛:“这么快。”
“爱你乐心,回头聊。”
“我也爱……”嘟的一声,电话断了,“……你。”
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看着发灰的屏幕,迟乐心慢慢埋进枕头。
等他再睁开眼,闹钟已经响了四次,吵得他耳膜生疼。他看了眼时间,飞一样离开了床。
不按时起床就会倒霉。比起经验,这更像是教训。
迟乐心匆匆赶到酒店,前台小李见他来了,急忙迎上来。
“怎么了?”迟乐心问。
“1707的客人投诉,说昨晚走廊动静太大,影响了他的睡眠。”小李说。
客人投诉,要么送早,要么送下午茶,要么免房费。这件事的严重性,显然还不到免房费的地步。迟乐心想了想,决定叫实习生去一趟,让年轻人历练历练。
“经理,”小李说,“客人点名要你去。”
迟乐心抬眼,看见小李的苦笑。
身为服务经理,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解决客人的投诉。上门道歉,是迟乐心的家常便饭。但被指名道姓,还是头一回。
酒店通常不会因为某一个客人倒闭,但每一个中层以下的员工,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客人降职、失业。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本周的工作内容,迟乐心发现,他并没有和1707的客人打过交道。
事出蹊跷,迟乐心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他问小李:“1707的客人姓什么?”
小李找出资料:“姓叶,是位男士。”
叶。
迟乐心的手指一顿。
昨晚,他好像确实看到了一个姓叶的人。
酒店十七楼,走廊弥漫着雪松香气。迟乐心很快找到了印着1707的黄铜门牌,站在漆黑的房门面前,他抬手敲门。
咚咚咚。
第一遍,无人应答。
迟乐心耐心地又敲了一遍,刚放下手,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
“进来。”闷闷的,来自房间深处。
迟乐心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片昏暗,依稀能看见暗白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现代画作,底色苍白,点缀鲜艳却也克制的几抹橙红刷痕。
木质地板上铺着淡石色地毯,走上去步声沙哑。客厅的圆几之上,立着一瓶开封的红酒,旁边放着一只酒杯,残余一底深红。
没有左顾右盼,迟乐心径直朝书房走去。
那是套房里唯一开着灯的房间。
房间里,一个男人坐在桌前,他在看电脑,脸上泛着淡淡蓝光。
真的是他。
迟乐心在门口停下脚步。
老同学。
刘迎曾说,他刚实习的时候,最害怕碰见高中同学,对着陌生人装孙子,今天过完,改天再见,谁也不会记得谁。但碰见同学不一样,但凡让同学看见你收床单、洗碗碟,往后十几年,不管你怎么升职深造,别人眼里你都只是个服务员。
迟乐心不能理解这种恐惧。
他不觉得做服务员是一种耻辱。做自己的工作,拿自己的报酬,这个过程让迟乐心感到安全。
他还记得休学的那两个月,时不时就有债主上门讨债。母亲宋晓梅带着他不停搬家,住的房子越来越小。人家找上门来,宋晓梅就打开免提,打电话给迟乐心父亲。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忙音都长得像是永远。于是,他们不停地失去,一开始是房子,再后来是汽车,最后是迟乐心的学费。
电话声,争吵声,窃窃私语声……客厅里的每一丝声响,都让迟乐心。巨大的债务像一个黑洞,稍不留神,黑洞里就会伸出一只手,把他和母亲拉走。
转进新的学校,清晨走很远的路,赶公交车,学习跟不上,总是独自坐在最后一排。那段日子,迟乐心过得无比狼狈。
直到他拥有了一份兼职,做服务员的兼职。他重新得到了安全,也意味着更长久的尊严。
况且,他低三下四的样子,面前的人,早已见过一千遍,一万遍。
迟乐心躬身:“叶先生您好,很抱歉昨晚……”
“帮我倒一杯酒。”男人没有看他,依旧盯着屏幕。
“好的。”迟乐心直起身子。
他从酒柜拿来红酒和高脚杯,用手帕托着酒瓶,轻轻旋开拧瓶塞。酒液倾泄而出,浇进酒杯。
“结婚了?”男人问。
迟乐心愣了一下。他意识到,男人不是没有认出他。
“是。”他回答。
男人点了点头。
想起一些往事,迟乐心补充道:“和男人。”他不想令人误会。
男人抬头,短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落回屏幕上。
我过度分享了。迟乐心想。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房间陷入静默。
半晌,男人开口:“你可以走了。”
“那您的投诉。”
“我会撤销。”
“好的。”
迟乐心转身离开。
关上1707的门,走廊依旧寂静无人。
看着地毯,迟乐心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都过去了,全部都过去了。
果然,时间能冲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