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发少女白得惊人,胜过新雪,两颊浮着淡淡粉色,金色鬈发用水蓝绸带松松挽着,仿佛披了一层金光缎。

    一双眼睛最特别,浅蓝色,比海色浅几分,比天色深几度,像最上等的琉璃,清透见底。

    她虽不及关倩兮娇俏艳丽,但胜在稀罕。扬州城里,何曾见过这样的金发蓝眼?

    “明大人!”一开口,嗓音甜似蜜,腻过油膏。

    明桂枝皱眉,不动声色往后退。谁知少女借势又扑上来。

    “当心!”明桂枝惊呼,她一下站不稳,被迫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洞门。

    对方竟趁机沿着她黛袍往上攀,似蛇一样,转眼就攀上她的脖颈,整个人贴上来。

    方靖不知何时踱到赵斐身侧,戏谑道:“啧,比关娘子还黏人,昆玉这艳福……”

    黛袍与水蓝色缎裙交织,如海水与河水交融。

    赵斐眼神冷透,重重咳嗽,一声比一声急。

    方靖挑眉,识趣地坐到一旁喝茶。

    金发少女如藤蔓缠身,明桂枝脱不了身。她瞥向赵斐……那人袖手旁观就算了,还一脸沉郁,不知生什么闷气。

    明桂枝胸口腾起一股无名火。

    转而看向怀中少女:“你!”

    质问的话到嘴边又咽下。

    何必迁怒?

    她缓了语气:“你是什么人?”

    “奴家蓝月儿,”少女仰脸,蓝眼睛水汪汪,“奴家的舅舅是云绡阁卢东家。”

    “卢景愉?” 明桂枝一怔。那细眉细眼的绸缎商?看他也不似有西域血统,怎会有个金发蓝眼的外甥女?

    “嗯,”蓝月儿将脑袋靠在她肩上,鬈发扫得她鼻尖发痒:“舅舅让我跟着明大人……”

    “跟着我?”

    “去杭州。”蓝月儿眨眨眼,“伺候您。”

    明桂枝转向赵斐:“怎么回事?”

    赵斐心头火烧。

    一个关倩兮还不够,如今又添个蓝月儿。

    “允书?” 明桂枝催促。

    “明大人喜好异域风情,”赵斐冷笑:“扬州城谁人不知。”

    明桂枝恍然大悟。

    她想起关倩兮的生母——倩娘说的,“不过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各族女子,塞给官人们当玩物。”

    “他们以为我……?”她好气又好笑:“我喜欢倩娘,不代表我见着西域女子就要收。”

    呵!

    “他”的意思是……那妖妇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是只有、是唯一?

    非她不可?

    赵斐眸子结霜:“难怪他们猜不着,谁想到你专爱泼辣蛮横的?”

    明桂枝揉揉眉心:“允书,如今不是置气的时候。”

    话音未落,偏厅木门一下子撞开,五六个异域少女鱼贯而入,发色、肤色各异,这个穿红,那个着绿,如颜料盘泼洒进来。

    棕发绿眼的那个最先扑到明桂枝跟前:“丝韵轩的顾员外是我舅舅!”嗓音清脆,带点儿波斯口音。

    旁边一个黑肤卷发的不甘示弱,用肩膀挤开众人:“玉瓷轩梁掌柜是我表兄!”这少女身材曼妙,腿长腰细,扭着腰靠到明桂枝身边,丰臀一挺,硬是将蓝月儿撞了个趔趄。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双胞胎,琥珀色发丝,金色瞳孔,一模一样的长相、打扮。

    两人齐声:“明大人,我家叔父是漕帮郑帮主,他说您若不嫌弃,我们姐妹随您去杭州!”

    红发少女最后上前,绿眸泛光:“爹爹说,他、他是我女儿,特意送我来……给明大人做伴!”

    方靖“噗嗤”笑出声:“你爹爹说他是你女儿?”

    “不,不是,”红发女急得结巴,“我、我是他女儿。”

    “你爹是谁?”

    “碧蚕庄……姚、姚仲德?”她羞怯低头,“亲、亲生的。”

    明桂枝僵在原地。

    少女们这个扯她衣袖,那个搂她肩膀,更有甚者,将整个身子贴着她背。央求声此起彼伏。

    “明大人,奴家对您一见倾心,生生世世跟着您!”

    “听说杭州繁华,我们姐妹不想留在扬州受苦,明大人,求您带上我们!”

    “奴、奴家会伺候人,明、明大人,带带我……”

    “明大人,全带去杭州罢!”赵斐冷哼一声,添一把火:“颜玉庄不是要设绸缎庄么,这七彩斑斓的,够你开几家染坊。”

    “赵斐,你够了!”明桂枝终于置气,连名带姓喝止。

    无奈少女们缠得更紧,她动惮不得。脂粉味混着少女体香,熏得透不过气。

    抬手欲挡,不慎触到一片温软,她惊得缩回手。侧首一看,是那红发少女,她不知何时挤到了明桂枝怀中。

    一头红发属实罕见。

    晨曦中泛着橙光,像团跳动的火。

    明桂枝眸光微动。

    她从前工作的M公司,也有个这样红发的模特儿,是各大时装设计师的最爱。

    红发,雪肤,穿什么都出彩。

    运动服衬得热情似火,穿哥特风化身暗夜精灵,就连身着汉服,也有种东西方文化碰撞的凌乱美感。

    她凝神看那头红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叫什么名字?”明桂枝脱口问。

    红发少女眨着绿色大眼睛:“奴、奴家姚……”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爹爹”取的名字:“怜、怜卿,奴家姚怜卿。”

    “好,带上你。”

    “明桂枝!”

    赵斐一声怒喝,竟有回音?

    回首望去,是关倩兮叉腰立在门口,与他异口同声。

    小丫鬟春桃踮脚耳语:“娘子,奴婢没说错吧,他们送来好些女人……”

    关倩兮绿眸燃火,大步上前,一把将明桂枝拽出重围,力道之大,害明桂枝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统统送回去!”关倩兮瞪着众少女,厉声道:“明郎,把她们原路退回!”

    语气不容置疑,浓浓的、辣辣的,满是占有欲。

    蓝月儿金发一甩,发梢扫过关倩兮面颊:“教坊出来的也配管我们?”说着,倚着明桂枝:“明大人,奴家可是清清白白的,是黄花闺女……”

    双胞胎一左一右缠上来:“我们姐妹俩也是……”

    黑肤卷发那位嗓音嘹亮:“明大人,若被退回,奴家只能沦落风尘……”

    姚怜卿垂泪,绿眸子像被雨刷过。

    “求、求明大人垂怜……”她又看向关倩兮:“姐姐心善,您、您可怜妹妹……妹妹愚钝,不似姐姐聪明,若、若沦落教坊,大概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语气柔弱,却分明藏针。

    赵斐唇角微翘。

    这妖妇平日在明昆玉面前矫揉做作,如今倒好,风水轮流转。

    恰窗外一缕光照进,落在关倩兮气得发红的耳尖上。

    赵斐几乎要笑出声。

    他抿了一口茶,心气都顺了,顿觉得今日的茶汤格外清爽。

    “啊,你!妖孽!”

    关倩兮看向姚怜卿,绿眸子瞪绿眸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嘲讽谁呢你!”

    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

    姚怜卿一下闪到明桂枝身后:“姐姐息怒……是妹妹愚笨,惹姐姐生气了。”

    “明郎!”关倩兮用手肘轻撞明桂枝,眼神示意:“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明桂枝自然记得她们的契约。

    她柔声道:“记得,当然记得。”转身对众少女道:“我家一切由倩娘作主。”说罢,扯着关倩兮衣袖:“倩娘,她们随你处置。你爱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吧。”

    语气宠溺,仿佛下一瞬关倩兮要天上星、水里月,“他”也赴汤蹈火去取。

    赵斐刚才还漾着笑意的眼睛,骤然成了深潭。

    “好大的威风。”他冷冷说道。

    也不知是说关倩兮,还是明桂枝。

    明桂枝听出他话里有话,刚要开口,关倩兮已反唇相讥:“赵大人若眼热,这些美人尽可带走。”红唇勾起挑衅的弧度,对她们道:“各位姐妹,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赵大人正缺人暖床不是?”

    少女们闻言,交换眼神。

    下一瞬,金发的缠赵斐左臂,黑肤的攀住他右肩,双胞胎一前一后围住他。

    “赵大人,收留我们!”

    “赵大人英俊潇洒,我们姐妹仰慕久矣!”

    “求求赵大人怜惜奴家……”

    赵斐试图挣脱,却被她们缠得更紧,狼狈不堪。

    “送回去!昆玉,你把她们全送回去!”他俊脸涨红喊道。

    方靖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要帮忙?”

    “送去方府!”

    赵斐与关倩兮同时作声,一说完,两人俱是一怔,又各自别过脸去。

    “使不得!”方靖连连摆手退后:“万万不可!我家那位非撕了我不可!”

    明桂枝静默良久,目光在众少女脸上逡巡。她们眼睛里不剩几分期盼,更多的是惶恐。

    “都不要?”她突然开口。

    “当然!”三人异口同声。

    明桂枝深吸一口气:“那,我全要了。”

    “什么!”

    这次的惊呼是三重奏。

    关倩兮绿眸瞪得滚圆,赵斐指节捏得发白,方靖愣愣回神,茶盏“咣当”掉地上。

    ……

    京城。

    暮春午后,朱雀街人流不算多,臻颐茶行二楼雅间更是静谧。

    方卯茶壶一倾,沸水落入茶盏,“半生茶”的长长叶片打了个转。

    “榫卿兄,谢了!” 古长青一笑。

    方卯比古长青大几岁,官阶也高半品。

    可这位古大人接过茶时,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

    方卯觉得有趣。

    对方不怯,自己竟也不恼。

    这半个月来,每逢下朝,他总忍不住邀上古长青。苦丁茶的涩味,渐渐成了他们的默契。

    “山东奏的这事,说是那德州徐霁民平了粮价,但我总觉得不妥……”古长青搅着茶汤,寿眉低垂:“粮价忽起忽落,十有八九漕帮在捣鬼。”

    方卯推给他一碟蜜饯:“植之,你可听说过‘竹节虫’?”

    “‘竹节虫’?”

    “嗯。”

    “愿闻其详。”古长青扬眉,待他细说。

    方卯茶匙在盏沿轻敲两下,侍卫领命,脚步声渐远。

    他压低声音:“我那侄子前日来信……”

    茶香氤氲。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

    “竟!竟、竟有这等事?”古长青寿眉颤动,瞪眼直呼:“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不这般,他们如何破徐霁民的网?”方卯叹息,却转瞬,又朗声笑:“不过,若非这遭,老夫也见识不了‘期货契约’这个局,奇,奇哉,妙也!”

    “唉,难为他们几个后生,”古长青摇头,“还要搭台唱戏。”

    “名师出高徒,”方卯由衷赞叹:“植之,你教出的好学生。”

    “谬赞了,这‘期货契约’我可想不出来!是他们自己本事。”

    “也让我那侄子长见识了。”

    古长青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信笺:“不行,我得给傅凝止去封信……”

    “傅融?”

    “嗯,让他关照关照他们三人。”

    “不可!”方卯按住他,急道:“别,植之,你千万别!”

    “为何?”

    “你与他是旧相识不假,但老夫认识他更久。”

    “哦?”

    方卯叹气:“他这人最是刚愎自用,谁的话都不听、不信,你忘了永泰六年那桩事?他连恩师的账都不卖!”

    “也是……”

    “你写信,他定觉得你要他徇私,反而更严苛。”

    茶炉上的水咕嘟作响。

    古长青沉默良久,叹道:“那便……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