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安安静静变成遗忘的具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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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年底,元旦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天气预报有雪,天空昏暗,晦涩得让人难懂。
我在一堂哲学课上昏昏欲睡。
当时我同一位哲学院的男孩子交往,毫无感情经验的我按照网络上的恋爱指南,进行第九项内容,陪男朋友上课。
我不懂哲学,也很难进入深入思考的状态,如今回想起来,我只记得那位男孩子在每次约会时不断舞动的手指,口中说出一些我听不懂的概念,且很喜欢跟我辩论。
元旦前,我们因为观念不合冷战一周,他极力向我推荐他的哲学偶像,而我只在意期末即将挂掉的考试。
等我考完最后一门期末考,终于想起我还有一位正在交往的男朋友。
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答应同他约会单纯因为无聊,同意交往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有手指很好看,我找他当过两次模特。
二零一九年中秋节,爸爸妈妈在家庭聚餐时通知我他们离婚的消息,并表示他们以后就算同别人结婚也不会再有别的小孩,我永远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我讲不清楚自己的心情,虽不愿他们分开,但的确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
他们毫不避讳地跟我表明态度,一致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存续的必要。我同意他们的观点,所以在得知消息以后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责怪任意一方。
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你们总要考虑刚成年不久的女儿在想什么,我应该也参与这项决策当中。
还是后来,在一次约会中,哲学男生舞动手指大讲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批判,我的目光跟随他的手指晃动,忽然之间想通这件事,我的确不应该参与他们的爱情。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应该是爱情,加上我只能算上亲情。爱情与亲情之间,理应要有清晰的界限。换句话来说,他们不能因为我而反复对生活妥协。
离婚以后,妈妈申请国外的硕士,完成她二十几岁时被我打断的计划,爸爸继续努力工作,不过已经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我无处可去,同样无事可做。
如果奶奶仍然在世,我还能回到老家,躲在奶奶的小房子里安稳度日。
她去世那年,我尽管不敢回忆起关于她的事情,但从老房子里带出来的日记本被我翻看无数次,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自我折磨方法,从她娟秀的字迹或者画作中努力感知她的内心,以便我能更好地了解她,明白她心中所想,再循着这些体会一遍她的心境。
总之,二零一九年下半年,我的生活仿佛蒙上一层暗色的纱布,时间滞留在空气里,连声音都是灰蒙蒙的。
我在城市任意一条街道上流浪,偶尔跟爸爸妈妈通话,他们离我很远,远成天边的一场雨,并且顺着风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那段时间我学会抽烟,也逐渐迷恋酒精带来的快乐,进而养成一些不良嗜好,谈恋爱是我最后才想起要做的事情。
我虽然认为那位哲学男生很无聊,意识层面的博学改变不了他实际幼稚的行为,但我仍然觉得他是很好的解闷对象。我偶尔看见他因受冷落而委屈时的眼睛,那里似乎隐匿一场即将到来的雨水,会让我想到曾经见识过的浓雾森林。
那股熟悉感令人觉得安稳。
在冷战的第七天,他给我发微信,问我愿不愿意陪他上课。
我知道这是他委婉递过来的求和台阶,我并不反感用这种方式结束战争。
那堂课结束,地面已经覆上一层薄雪,哲学男生脸色并不好看,背着双肩包,垂下脑袋,轻声说,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有种被揭穿的慌乱感,拼命在脑子中搜刮恋爱话术。
怎么会,我最爱你了。
我很爱你的,你不要多想。
不爱你怎么会愿意陪你上课。
他对我摇头,让我不要再对他撒谎。
他走时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控诉道,你不懂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什么是媚俗,我明白这是因为你不愿意了解我,你不愿意尝试走进我的心。
而我只看到落在他睫毛上的细碎雪花,雪花融化掉,他的睫毛湿润,密密丛丛的森林中下过一场小雨。
我在那一刻突然很想念李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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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感情经历结束以后,我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偶尔会询问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不是应该对那位男生道一声抱歉。
我跟他互相路过彼此的田地,他种着鲜艳的红玫瑰,我这里只有绿色波浪的麦子。
我很珍惜初次体验,并跟奶奶养成记录心情的习惯,分手当天晚上,我展开奶奶的日记本,在空白页写下初次恋爱经历,最后评价说初恋不过如此。
春节前,我在宿舍整理行李,打算独自回奶奶的房子过节。同班的女孩子发消息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live house。
我同她关系一般,但秉着交友的目的,便向她要了时间和地址。
那个地方只是打着live house 旗号的酒吧,因此我的体验感并不好,闹腾的音乐几乎要将头顶掀翻,啤酒溢出白色泡沫,五颜六色的灯柱一道道划过我的眼睛,我在迷蒙的啤酒味道中看见其他人的笑脸,于是我跟着笑,笑得最后眼泪都要流出来。
那些灯光和冰凉的啤酒一同朝我流下来,躁动的情绪浸在酒水里,我盯着啤酒杯,认为那是一个黄金颜色的夜晚,巨大狂欢之下,我缩成酒杯里小小的气泡。
我躲进酒吧厕所,给妈妈打电话,机械女声告诉我妈妈正在忙,于是我翻出爸爸的手机号码,他很高兴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他和妈妈已经各自为我准备好春节礼物。
他的语气在我听来,我们仍然像一个完整的家庭,可问题是,他们已经分开,往后都不会出现在同一张春节时的餐桌上。
我听见电话那头陌生女人的说话声,猜测他同我一样处于某种热闹的社交场所,所以我寥寥几句,挂断电话,给同行的女孩子发微信,告诉她我有事要先离开。
从酒吧出来以后,我抱着在便利店买来一罐可乐步行回去。
春节前的街道被红色充斥,霓虹灯光反射在地面,我看见地面上模糊不清的人影,或许是我,或许是路过的陌生人。我停在路边观察脚下这团影子,它永远跟着我。
街道上的行人像水中生物,大家待在干涸的水中沉闷呼吸,水底长满带有苦涩霉菌的水草。
我是被霉菌缠绕的水草。等清晨太阳光出现,街道重新露出光鲜的颜色,日光像熟透的梨子香味弥漫开来,我便可以畅快呼吸。
早上七点多,我踏上回老家的列车,在车上读完奶奶五个月的日记内容。
在那年的六月份,她提到李殊河的名字,评价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不愿意同人交谈,也很少提及自己的经历,她不知道要将他当成哪一种身份。
在奶奶过往的生活记录中,我也只能用简单的词语概括他整个人。
他自小失去双亲,十岁那年被爷爷接走,并被暗暗照顾,甘愿充当别人口中的私生子,到他长至十五岁,爷爷意外去世,奶奶接管这件事,后来将他送到国外。
至于其他,我并不知晓,我好奇奶奶是否因此痛苦挣扎,甚至不愿将这些事情写进日记。我反复回忆这些日记,奶奶去世两年以后,爸爸和姑姑已经不再在意奶奶自杀的原因,也疲于寻找真相。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乎结果,或许我太寂寞,借此机会拉住和奶奶在一起的回忆。
李殊河这个人太像一阵夜里的冷雾,我好奇他的过往经历,他逐渐变成我身上的某种触觉器官,碰一下就会想起一七年的四月份。
那场飘晃的小雨,那座冷雾弥漫的森林,还有要渗入土壤里的李殊河。
抵达目的地时,家乡这边早已下过雨。老房子长久无人居住,开门时有闷热的青霉气味,客厅的藤编沙发受潮后微微变形,窗外那棵龟背竹也因无人照顾而枯萎。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第一次对一些失去产生实感。无论是嗅觉还是视觉上的感知,它们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变成遗忘的具象化。
而在这些具象化之间,我看见靠在栅栏边独自抽烟的李殊河,他腿边立有一只行李箱,脸上有舟车劳顿的痕迹。他夹住一支烟抽得很慢,目光看向远处,虚虚的,没有实感。
距离我上次见他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他变得更加清瘦,面色依然冷白,头发微长,凌乱地散在脖颈,身上一件长款的黑色风衣。袅袅烟雾散开,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烟。
李殊河转头看过来时,空蒙沉静的目光怔住片刻,如同在奶奶葬礼上一般,我再次遇到那座被雨水冲刷过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