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潮绿 > 第 3 章
    03 冰块撞击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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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殊河沉定的目光向我传达一种信号,我们似乎从未见过。

    在我们对视的几秒钟时间,他捻灭那支还剩半截的细烟,轻轻掸掉衣服上的烟灰,我和他安静得失去色彩,像一部信号中断的黑白电影。

    他也许会回忆几年前的葬礼,想起在葬礼上遇到的人,灰暗的天际同湿溟的地面会给他一些提示。但是他没有对我产生任何好奇,只给我一个礼貌周到的表情。

    不过我想,就算他不记得我,也大概能猜到我的身份。我同他年龄相似,能够自如进出这座房子,他只能想到我,也只能想到我。

    李殊河的脚边有不同形状的小水洼,每片水洼里面都盛着他身体不同部位的倒影,像摔破的镜子碎片,由此他身体被分割成各种形状,组成我记忆中李殊河的模样。

    我向来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李殊河的长相,如若我想到他,首先会想到他的名字,进而是湿润的睫毛以及泠泠水雾,我无法将他同阳光与好天气联系到一起,于是我频频对他产生一种疑问,他的天气系统是不是发生故障导致失灵,晴天为什么会坏掉。

    他在庭院外面站成粼粼倒影,进来的同时,飘进来一阵清凉的雾气。

    尽管我知晓他的身份,他依然向我做自我介绍,说话时嘴角会很轻地弯起来,只是他并非在笑,眼睛里面仍旧保持如同雾气的距离感,于是我便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场久而不停的雨水。

    他的语气也相当疏离,在介绍完自己之后继续说:“你不必将我当成长辈,毕竟我们年龄所差无几,我不会在这里久待,只想带走一些旧物。”

    他没有继续坦白的打算,所以我的追问有种急切的呆笨。

    我问他在这座老房子里还留下什么旧物,当初我和妈妈打扫房子的时候并未发现其余人的物品。

    李殊河的目光很轻,触碰一片树叶般看向我,思索几秒钟后坦言,“几幅画而已,它们对我来说有特殊含义。”

    他的表情不带任何颜色,我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愿意同我多说,这两句解释已经耗费他所有的耐心。

    我岔开话题,问他目前住在哪里,过得如何,用寒暄缓解我跟他寂静的尴尬。

    李殊河也不喜欢闲聊,简单回答我的问题之后,说他今天晚上会暂住在这边,等他找到那几幅画以后便会立刻离开。

    我直接开口:“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李殊河的表情沉而稳,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说话时习惯性微微扬起来的嘴角放平,最后回我:“我知道。”

    窗外又起风,在我被他幽静眼睛中的雨水浸湿之时,我听到风吹在枯萎叶子上的沙沙声响,风声漫过昏蒙的空气抵达我和李殊河中间,他又给我一种飘摇的错觉,我不得不回想起他刚才的话。

    他只说自己曾经住在北京,靠画作维持生计,并未表明当前的生活状况。

    我太呆笨,将家教教养统统甩到脑后,不掩饰,不隐藏,开口跟他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再见面。

    沉默的黑白电影继续播放,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句话,对我与李殊河来说,这句话显露一种隐晦的亲密感。于是我又立即补充道,爸爸偶尔向我提起你,他很想跟你聊一聊。

    李殊河具体回复什么我已记不清楚,但总能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如果有机会,会约哥哥姐姐见面。

    这些都是属于亲人之间的称呼。

    爸爸和姑姑经历奶奶去世以后悲痛很长时间,痛苦的印迹令他们无比清醒,将奶奶的自杀与爷爷当初出轨的事情相连,与此同时,将这份痛苦的来源归于毫无存在感的李殊河。

    情感需要寄托于具体,他们的痛苦以及怨恨需要寄存在某个人身上,等他们逐渐遗忘,痛苦与怨恨便会被收走。之后爸爸和姑姑回想起无依无靠的李殊河,悄然产生一丝怜悯与懊悔。他们到底还算是一家人,奶奶既然愿意放下以前的一切,并将李殊河当成自己孩子对待,旁人再如何纠结也毫无意义。

    但我怎么也无法喊出一声叔叔,也很难承认我同他是一家人。

    去年,我在中国美术馆看到李殊河的作品,当时陪我过去的哲学男生被他那幅画吸引,一脸震撼地跟我讲作品里巧妙的构图以及极具冲击力的色彩碰撞,最后指着李殊河的名字问我:“这上面的人好像你啊,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画家?”

    我仰头看着他眨动眼睛时的睫毛,那里茂密、郁郁葱葱,说:“李殊河。”

    “对,署名是李殊河。”

    我面前有一条河流缓缓而过,绕过山脉森林、动物人群和远处的房屋建筑,形成完整的镜面世界,水面的每次波动,都是河水之上和河水之下的相遇。

    那是我首次感知到自己强烈的思念,就要冲到河流表面,地表的水分子不断上升,最终凝成我跟李殊河中间久而不停的雨水。

    哲学男生的眼神疑惑又担心,我感觉那阵雨水逐渐减弱,重新落回平静的水面。

    我经常在他面前感到慌乱,思索要如何坦白他和李殊河的不同之处、切切实实地告诉他,我对他的情感并不能用爱来描述,并且承认我曾在奶奶葬礼上迷失过感情,这段感情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所,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如同一朵笨笨的花,开在无人踏足的森林或者荒漠。

    最后,我盯着画作下方的署名,坦诚点头回复:“我知道他,他是我小叔。”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掩饰这其中的纠葛。李殊河不受待见,不被重视,遭受各种非议,他丝毫不解释这其中缘由,不为自己辩解,不管别人口中非议是真是假,他都不出口反驳。

    我一直认为奶奶的去世同他有关,并以此警醒自己。

    只是,在短短时间内,奶奶的模样与声音逐渐淡化成一盆清水,老房子庭院的绿色植被褪去颜色,门前那条河水干涸之后又涨潮,不同季节的雨水接替造访,只有那朵笨笨的花,依然悄无声息地袒露花蕊,甘愿接受雨水和风霜,安安静静地等待被人发现,等待被一条河水途径。

    我跟李殊河目光接触之后,河水波动,以往的画面逐渐清晰。

    等我反应过来,李殊河已经脱下外套,跟我说他这次回来匆忙,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可以,拜托我不要告知爸爸和姑姑。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以后,他露出一个很轻的笑,说了声谢谢。

    我知道有些事情需要藏于青翠的河水之下,但那些情感浓郁得几乎倾泻出来。

    那天晚上,我和李殊河默契地打扫完屋子,外面重新下过一场小雨,手机屏幕上方不断跳出关于除夕的新闻报道,窗外很远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烟花,绽放的同时落下的雨水骤增。

    李殊河靠在窗台上点烟,没有着急放进嘴里,任由烟丝燃烧,淡淡的烟雾在雨中散开以后迅速变得濡潮,有股苦味。

    他太平静,似乎外面急切的雨声以及远处的烟花统统与他无关,就连他夹在手指上的细烟也游离在目光之外。

    我厌恶他这种平静,更确切地说,我厌恶他对我的忽略。

    他不提奶奶,不提曾经,不询问我的名字,也不好奇我这个人。

    那么李殊河,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会让你觉得困扰,你重新回到这座房子里,寻找画作是否只是你的托词。去年在美术馆展出的那幅画,上面的人是否真的是我。

    所以你也并非真的平静,不然你夹烟的手指为什么要颤抖,在我故意谈到奶奶时,你为什么会将脸侧过去,不愿意同我对视。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不死心地开口问他。

    雨水声闷闷顿响,李殊河无法回避我的询问,反问我原因:“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件事?”

    我盯着他,“那你在意这个原因吗?”

    他夹烟的动作顿住。

    我继续说:“我只是想确认你有没有记住我。”

    “当初在奶奶葬礼上,你有没有记住我。”

    倾泻出来的情感淹掉这座屋子,我急不可耐,想要扯开李殊河平静的外表,看看他内心深处是否同我一样狂风暴雨。

    我很多次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喜欢上李殊河是不是一种错误,进而想知道喜欢的本质是不是一种错误。

    或许结果比犯错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李殊河只用他平静的素白脸色,就已经向我证明,喜欢上李殊河本质是一种尖锐的失去。

    李殊河的声音如同浸泡过冰水,那股冷潮薄雾扑过来,我听到他说:“你不要再继续向前试探,林澄,你别这样直白试探。”

    他的话结满雨水的种子,黏稠的湿气不断发酵,墙壁上畸形生长的苔藓掀翻这座屋子。而我在想,有人喊我的名字时很像冰块撞击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