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红与绿之间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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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安静,也很少笑。我虽与殊河不亲近,但很珍惜他的艺术天赋,他色彩使用技法十分娴熟老练,他今天给我看了他的作品,与他本人不同的是,他的作品给人一种很欢快的感觉,色彩明亮鲜艳,如果我不认识他这个人,单看作品,我会认为他从小生活顺遂,极少经历磨难。”
奶奶不经常用大段文字记录李殊河,提及他时心情也多滞闷无聊,她心境复杂,有关李殊河的内容宛如泡过水,上面的笔迹模糊,几乎要发芽,且她很爱穿插往事,让人不好理解。
在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姑姑在吃年夜饭时多喝了些酒,思念奶奶时无意间向我们透露,奶奶生前很可能服用过精神方面的药物,她曾经在奶奶的房间里发现印有外文字母的药瓶,而奶奶给她的解释是,那些药物只是创作道具。
当时奶奶正在进行综合材料创作,再加上奶奶的外在表现与正常人无异,因此姑姑并未起疑。
饭桌上的人都在沉默,大家在对视期间不约而同地面露遗憾,没过多久,爸爸仓促起身,借口室内太闷,他需要出去走走,姑姑泣不成声,我们身后的春晚小品喜气洋洋。
我才明白奶奶语言没有任何支点的原因,混沌的思想情绪不足以支撑她写下具有逻辑性的文字。
在那之后的第一个春天,美术馆展出一幅名为《潮绿》的美术作品,色彩偏向爆炸性的红色,洪水从半空中猛冲而下,落至地面却逐渐变成安宁甜蜜的绿色。
这幅作品的名字曾经被奶奶写在日记本里,同时也是李殊河成名作,奶奶称这是他极具个人色彩的作品。
经过那次展览,李殊河名声大噪,新闻记者无法得知他的住址,只好找到我的爸爸和姑姑,以期更好了解作品背后的故事。我猜测这是他们放下怨恨的原因之一,从李殊河身上,他们多少能感受到奶奶生前的气息,比如李殊河同奶奶相似的美术创作风格,以及相似的处事方式,只是他们中间依旧是割裂的,就像画作中红与绿之间的裂痕,为减少外界的过度编排而勉强维持体面。
从奶奶发芽的文字以及旁人的话语中,我得知李殊河身上有不愉快的曾经,他生母曾与我爷爷有过一段情,奶奶发现时他们早已分开许久,柜子中半裸的女子画像同爷爷钱包里的照片完全一致,后来他生母病重,离世之前将李殊河托付给我爷爷,并称其是爷爷当初留下的种子,十年过去以后,种子早已长成一棵大树。
奶奶在日记中写下,爷爷做过亲子鉴定,只是结果如何她也不知情,鉴定单子被爷爷当晚烧掉,但她向来觉得,李殊河同爷爷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李殊河太单薄,风吹一吹就要融化,奶奶说他善良,同时也说他冷漠,他似乎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同样认为他是冷漠的,不然怎么如此迅速地斩断我们之间的牵连,几年前葬礼上的首次见面,飘摇的雨水偶然间浇灌了那朵很笨的花,我在之后无数次期待雨水的再次到来,我就要干枯掉。
他让我不要再往前试探,前面是悬崖峭壁,我再朝他走一步,他就要掉下去。
但是李殊河你同样承认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已经处于悬崖之下。
他自小便辗转于不同场所,用天赋换取别人的同情,其中诸多苦楚我一概不知,奶奶同样无法用文字准确记录,我们只能知晓他的大致过往,用简短的几句话、循坏使用的词语潦草概述他的曾经,却无法感知他命运中的疲困,因此他也无从说起自己经历的每场风雨。
在葬礼之前,我们已经互相知晓彼此的存在。我当时在外读书,错过与他相见的第一次机会,从此以后他便住在郊外的房子里,据爸爸所说,奶奶定期前去看望,并且帮忙指导画技。
奶奶偶尔给我发微信,展示李殊河的画作,其中有我的画像,奶奶解释原想让他做人物练习,没想到他画得十分出色。
我确定当时内心中存在鸟类扇动翅膀飞走的声音,在我心里掉落一些小小的羽毛,我浑身湿黏得如同被蜘蛛网捆住。不过彼时我只对那副画像产生好奇与欣喜,对于完成作品的人,我跟爸爸和姑姑一样心中有怨。
后来奶奶征得李殊河的同意,将那幅画裱起来,送给我作十五岁的生日礼物,这件事并无其他人知道。
在我即将结束学期时,奶奶毫无预兆地跳河自杀,爸爸妈妈在不久以后解除婚姻关系,他们投入全新的生活,丢掉以往的种种不好,活得轻盈自在,他们从未对我有过亏欠,只是在某些时间节点上,我的存在就像人们多出来的第六根脚趾。
在除夕夜,我跟李殊河有同样的尴尬。
所以李殊河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回避,从很久之前,我们就已经错过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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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李殊河迟迟没有动手寻找遗落的物品,他坐在壁炉前读完奶奶的日记,最后动作很轻地将日记放在一侧。眼镜后的目光比窗外的薄雪还要安宁,我知道他陷入一些回忆中,我们都沉入门前的绿色汪洋里。
爸爸妈妈分别给我发来微信消息,默契地转账,用以消解掉他们不能陪我过年的歉意。我觉得自己相当矛盾,不认为他们这样做有什么错,他们将我养至成年,并给我优渥的生活环境,也从未要求我一定完成什么任务。
但我清晰地明白,我同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逐渐浅淡,在我成年之后,他们的身份发生变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奶奶去世后,我一点点失去与世界的关联,换句话说,我一点点成为李殊河。
我亦分别给他们转账,表明这是我平日里兼职赚来的钱,既然是春节,大家都要沾些喜气。
妈妈很开心地收下,爸爸沉默几分钟以后还是拒收,他认为没有父母花子女钱的道理。
跟他们闲聊过后,聊天列表弹出哲学男生的新年祝福。
我跟他没有发生令人难堪的矛盾,算得上好聚好散,因此也并没有删掉彼此的联系方式。我偶尔刷到他的朋友圈,匆匆扫过一眼,看到他读的书,或者开发出的新鲜爱好。我们从不互动,也从未发过消息。
在互相祝福过后,他发来大段文字。
我像往常很多次一样,快速浏览完毕,不确定他到底在讲什么,在大段文字最后,他自我剖析式询问我是否真的存在。
他原话是这样的,“我有时想起你,想起过往很多事情,但总是不能清楚想起你的长相和声音,可你的微信头像又在我的好友列表中,聊天框中还存在以前的聊天记录,林澄,我要如何证明你的存在?你是否真的存在?”
“我仍然需要你,需要你给我带来过的欢乐,所以这个观点不攻自破,我需要你,所以你是存在的。”
如果换做之前,我会认为他精神出现问题,再劝他不要太深入哲学内部,他的情感特质并不能很好地帮他从哲学中抽离出来。
但我当时盯住那几行字,目光聚焦在最后一句话,然后看向壁炉前面的李殊河。
李殊河摘下眼镜,仔仔细细擦过以后重新戴上,开口说我们该去看望奶奶了。
我没有回复哲学男生的消息,将他设为免打扰,带李殊河前往墓园。
车窗有一层很薄的雪花,李殊河坐在副驾驶,我先是听见他安静的呼吸声,进而听见他说对不起。
奶奶的面容模糊后又变得清晰,我一直觉得李殊河欠下一句道歉,等他真正说出口之后,我又觉得一句道歉根本不够。
奶奶介怀李殊河的出现,但最后仍是教给他毕生所学,爸爸和姑姑尽管对他心怀埋怨,最终还是选择逐渐接纳。我不知道自己执意要李殊河道歉的原因,我的爱、我的怨明明白白地向他袒露。
他道歉,仍然记得奶奶,我与他之间便存在相连的介质。
他遗忘,丢弃不愉快的过往,终有一天他也会忘记我这个人。
哲学男生的话给我提醒,我要如何向李殊河证明我真实存在,李殊河是否真的需要我。
我产生痛苦的思考,只是我笨拙的脑袋实在想不出答案,只会忘掉李殊河说过的话,继续直白地试探,在纷纷扬扬的雪天中,我摘掉他的眼镜。
记忆中的幽暗森林遭遇连日暴雨,地面震动,落石滚下,半空中的洪水倾盆而下,在我逼他掉入悬崖之前,那些红色的洪水逐渐被绿色雨水稀释,变得透净清澈,一条涓涓不停的河水绕过麦田原野,持续不断地奔泻向前。
我贴住李殊河的嘴唇,喘息之际问他记不记得那幅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美术作品,问他画中的女孩到底是谁。
我在雪天失重,李殊河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有湿润的痕迹。
我感受内心堆积的羽毛被风吹起,在空中变成片片雪花,那些雪花落在李殊河的睫毛上,随之他的睫毛打湿我的眼睛。
在雾气弥漫的森林中,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重新响起,李殊河说画中的人是林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