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想念需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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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我返回学校,李殊河去了法国巴黎。
我回忆夜里的疯狂与荒唐,万千绿意在脑海中波动翻涌,绿波被风不停吹动,一波又一波,让我觉得往后的生活就算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在感受绿意波动的时候,我问李殊河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我。
我知道这毋庸置疑,且不需要对方确切回答。
李殊河有没有想过我,就像他记不记得我的名字这个问题一样,是我同他建立连接的方式。
在遇到他以后,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楚与折磨流落于眼眶,我分明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
李殊河没有说话,在我问完以后,他用极其冷静的眼神看向我,眼神中不存在任何打量的意味,只是在看。
我按住他的脖子往下带,问他近视多少度,不如靠近些好好看清楚我的表情,或痛苦或享受,都是他带给我的。
鼻息间的气味发生变化,我被一团凉雾环绕托起。
我承认我当时有较量抗衡的想法,忍受不了对方仅用一个平静的眼神就能将我击垮。
而李殊河似乎被我这个动作刺激到,他很用力地咬了下我的侧脖颈,只差几毫米,他就会咬到血管。
迎接回应我们的是窗外不消停的暴雨,波浪翻滚的声音混在暴雨中,除此之外,还有我要求他播放的一首英文歌。
李殊河对我这项举动不理解,但仍然安静照做。
在我们双双抵达云端时,我凑到他耳边告诉他,这是我每次想你时所用的歌,曲调响起来的时候,我便产生条件反射。
李殊河,我很想知道你的条件反射是什么。
雨声更大,我不留心打翻一瓶酒,酒是在囤在储藏室的高粱酒,口味很烈,李殊河不喜欢喝,最后也是被我强行灌下一口,他眼热脸红,一直持续到结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厚重的地毯被酒水打湿,继而我的膝盖也变得潮湿,双腿醉了一般软下去,我继续有关条件反射的话题。
李殊河用同样的口吻回复我的问题,很清淡的酒味,他说:“我有你的照片。”
“所以也会有你的画像。”
我反应不过来,“哪里的照片?”
“你公开的社交账号。”
巨大的波涛声响起,我将之前的很多事情联系到一起,终于明白美术馆那副人物画像的灵感来源,那么一开始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我这个问题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李殊河轻轻吻住刚才咬我的地方,他往下,被睫毛扫过的地方形成小水潭。
李殊河,你面对画像产生条件反射时又在想什么,是心理性想念压制不住生理性冲动,还是像我一样,一边懊悔那些情感的产生,一边反复描摹对方的模样,由此撕扯出来的苦涩深深嵌入体内,我们距离清醒又近一步。
雨水安静下来以后,清晨的日光又散发出梨子果肉的香气,李殊河再一次跟我说抱歉,“我知道不应该想你,也不能想你。”
我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迫于生计或者荒废度日,但是我没有办法,只要河水还会流动,我仍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你,你的奶奶曾经教过我一句话,沉浸于艺术里的人不要太有脾气,起初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等到她去世以后,我频繁想到她,也频繁想起你,才醒悟,想念需要安静,不要被慌乱的内心牵制。
但是请你原谅,原谅我忍不住暴露的脾气,以及面对画像时的亵渎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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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我在背包中发现一本陌生的书,上面有看过的痕迹。
我翻看前几页,以为他会在扉页写些寄语,但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有他看过后遗留的折痕,车子路过留下车辙,李殊河送我这本书,仿佛在邀请我走一遍他途径的地方。
我总认为自己学识浅薄,况且李殊河留下的书并非中文作品,我努力将开头阅读两遍后不得不放弃。
李殊河收到我的消息后回复,让我不必勉强,他留下这本书的目的并非如此。
我问他原因,他依旧不愿解释,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奶奶生前喜欢雷诺阿的众多作品,也时常给我介绍这位画家的生活经历,因此我不难认出李殊河发来的作品是《红磨坊的舞会》,随后他又发来一张打卡照片。
我大概知道李殊河前往巴黎的原因,生母去世以后,他曾在巴黎度过一些时日,等爷爷病重卧床不起,奶奶将他从巴黎带回国内。
当时奶奶只给我分享她在巴黎奥赛美术馆看展的经历,同样发来雷诺阿的作品,但丝毫未提及李殊河这个人的存在。奶奶那段时间的日记内容是缺失的,我至今想象不出她当初在巴黎时的心情。
照片中的李殊河同他本人相差很大,他在镜头面前十分不自然,连他脖颈处的黑色发尾都显得僵硬。
我想他给我留下一本他看过的书,同他故地重游的原因相似,都只是留下一个念想。
于是我回复他,“我想奶奶。”
没过多久,他说他也是,所以想再走一遍我奶奶当初带他走过的路。
我继续说:我也想你。
聊天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五分钟过去,李殊河终于回复: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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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人都认为我再次陷入恋情中,就连爸爸妈妈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感情状况。
他们说当下的年纪很美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大学无用的课程中,这些时间可以拿来关注自我,如果觉得无聊,再谈一场不计结果的恋爱也没什么。
与我关系好的女同学打听李殊河的长相和家庭,尽管我再三否认我们并不是恋爱关系,她们仍是了然于胸地跟我说,是不是还没有公开?放心我们嘴巴都很严的。
“如果你不喜欢他,不可能是这种状态。”
“我承认自己喜欢他,”我对她们说,“这不算是秘密。”
只是至少在当时,我认为跟李殊河保持现状是最佳选择。
奶奶去世以后,我跟李殊河不约而同产生相似的逃避心理,默契躲进各自的躯壳中,承受因软弱带来的痛楚,我们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面对如同畸形生长的苔藓一般的爱意。
在想念奶奶的同时,我们不知羞耻地产生男女情愫,畸形生长的愧疚与悔意反复折磨我们,挣扎最深之时,我甚至想到要用奶奶自杀的方式结束这场沉默的闹剧,最后迫不得已服用医生开具的药物,以便能够遏制我无尽的想念。
我太想念奶奶,她自杀这件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严重影响我的生活。她离开之后,我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我孤苦无依,四处漂泊,恐惧、胆怯。
我害怕她的模样与声音最后会模糊不见,时常给自己心理暗示,不要忘记她的存在。可是记忆中的音容笑貌正一点点被空白时间占据,我无能为力,独木难支,拜托谁来救救我,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可我实在想念,想她的每个夜晚都宛如跳上飞船逃到浩瀚无边的宇宙,那股想念的晚风带我逃往夜空,天上那么多星星,她到底居住在哪一颗星球,如果我遇到B-612或者潘多拉,这些她给我讲过的星球故事,我是否能够回到童年时期,重新躺回她怀里,再次听一听绿色汪洋翻涌的声音。
与此同时,我同样想念李殊河,在与他失去联系的日子里,我同意哲学男生的追求,从哲学男生清澈的眼睛中寻找我见识过的潮湿森林。我不确定李殊河是否存在相同的想法,不过我想到他口中的画像,他很多次点进我的社交账号,无声关注我的生活,并在油画布上画出我的长相,这应该称得上一种爱意表达,一种情绪外泄方式,那幅画中的有爆炸红颜色的洪水到头来还是缓冲为一条青翠安静的河流。山神脚踩大地,枯萎伴随新生,我们也应该丢掉以往,重拾生活的希望。
但是我们都只能暂且掩饰,压制胸腔中即将决堤的喜欢,借以奶奶的名义行失德之事。在胸腔内的洪水彻底冲出堤坝以后,我跟李殊河只能继续逃到别处。
在很多月光破碎的夜晚,我跟李殊河经常在一座公园里散步,那里同样藏有许多不见天日的感情。我会循着路灯的痕迹,一路找到他的眼睛,某次我对他说,他这里有两条能够淹死人的河流,我经常想象跳进这两条河流的感觉。
李殊河,当初在葬礼上,我看你的第一眼就被已经被吸引。
李殊河缓缓呼吸,鼻息温热,回道:“我知道。”
他说:“你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很像。”
我猜测是我太过直白的眼神,最终让他拥有回来与我相见的勇气,我们之间平淡的故事才能产生波澜。
那条河水往前奔涌,绿色波浪在夏季长成熟透的金黄麦穗,所有隐于河水深处的感情被风吹出形状。李殊河嘴唇湿润的痕迹如同被打湿后的草叶,在我皮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洼,白云走过、雏鸟飞过,河流环绕而行。
但我也知道河水表面的波澜终有一天要回归平静,我不会在太空中遇到B-612星球,也无法与地球另一端放弃牧羊的少年相遇,同样,我不能将李殊河这个人当成最终解药,奶奶不会再以物理形式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在奶奶的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我要讲的、我认为的,我跟李殊河的所有故事。”
之后我抬头看了看主治医生。杨医生露出和蔼鼓励的微笑,于是我犹犹豫豫在日记末尾加上一句:“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