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在建的新展馆,之后会承办青年艺术家的展,最近我在跟进这边的装修,所以比较忙。不过今天施工队休息。”
整个场地非常空旷,地上摆着一些建材。一些蓝色基调的巨大的抽象画叠在墙角。
整面的玻璃墙可以看到阴雨天的外景,大片的草坪连着远处灰白的天。
有几扇窗开着,垂地的纱帘勾勒出风的形状。
台风将至。
明昧:“我猜你会喜欢这里。”
蓝与白的基调。为年轻的艺术家准备的场地。
“为未来准备的场地。”
台风天,两人在这个场馆,聊着各自的生活,聊童年,聊未来,仿佛可以永无止境地永远地聊下去。
两人蹲坐在新建展馆的角落,背靠白墙,面对着玻璃墙那边风来的方向。
沈钦清想解释一下收到礼物后的表现。
“家人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但是一般不是奢侈品就是现金,朋友的话,就是就是喝酒跳舞唱歌,因为大家太熟了,过生日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玩的机会,寿星不用摊钱......这么说好像有点凡尔赛,但久了还挺没意思的,奢侈品也没意思,我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我很喜欢。”
沈钦清发觉,就在自己嘴边的“谢谢”,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好”“谢谢”“不好意思”,平时沈钦清总挂在嘴边。哪怕是扮演,她也大多数时候是个有教养的礼貌小孩。
但是面对明昧,却偏偏说不出口。
因为这份礼物,在沈钦清心里很重很重,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可以表达的。
上次见到明昧,心里在想“怎么有和我这么像的人!”“怎么有人这么懂我!”
这次见面,却因为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觉得原本熟悉的自己变得陌生。
这样的感受让她惊奇。
忽然,一阵疾风从打开的窗子钻入。
沈钦清打了个喷嚏。
明昧轻叹,然后,暖意又覆盖了沈钦清的肩膀。
明昧一路抱着那个披肩,又给沈钦清披上,然后自己站起来去关窗。
沈钦清连忙跟在后面去帮忙。
走到窗边,已经有雨丝飘入。
垂地的纱帘被扬得高高的,像是舞者的长袖。
走到最后一扇窗边的时候,锁子有问题,怎么也关不上。
“我来。”沈钦清把明昧挡开,自己踩在台子上去关窗。
大滴大滴的雨滴在脸上,肩上的披肩滑落在地。
明昧在身后说:“别关了。”
沈钦清很执着,甚至表现得有些兴奋:“没事,我可以。”
“锁子坏了,下来吧......”
沈钦清上半身很快就被劈里啪啦的雨点打湿。但是沈钦清好像越来越兴奋,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虽然这个展馆在一层,但是离地面还是有将近两米的距离。
明昧终于忍不住,用披肩裹住沈钦清,把她往后一拉。向后的力量一时收不住,沈钦清落在了明昧怀里。
像是被温暖拥抱,却是很短暂的一个拥抱。确定沈钦清站稳后,明昧就松开了手,说:“就让它开着吧。”
明昧扯起披肩的角,擦了擦沈钦清湿掉的头发。
把离窗户比较近的几幅画作放到靠里面的位置,明昧打电话给剧院的后勤。
打完电话,发现沈钦清站在场馆中央,呆呆地看着那扇关不上的窗户。
“想什么呢?”明昧问。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家庭旅行时候的事。”沈钦清说。
“你说说。”
沈钦清看着一束飞舞的白色窗帘,开始讲述她的记忆:“当时我才小学一二年纪,我妈我爸带着我们三个去欧洲旅行,虽然是夏天,但是天气很冷,和杭州很不一样。到了法国,忘了是哪座城市......当时我太小了,只记得是在一个博物馆里,他们俩开始吵架,吵得很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也劝不好,就带我们去了场馆里一个人少的地方。我大姐很生气,自己去逛博物馆了,沈钧灵一开始和我在一起,后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就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我爸我妈在不远的地方吵架。”
明昧忍不住又用披肩擦了擦沈钦清头发上快要滴落的水,顺便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我坐的那个长凳正对着一扇开着的窗,然后......起风了,就和今天的风有点像,风从窗户涌入,我闻到咸咸的味道......白色纱帘扬起,几乎触到了天花板,我当时就走到床边......因为风的声音很大,就听不清我妈我爸吵架了。”
“远处黑云滚滚,往这个方向压来,我从没见过那个景象,觉得很神奇,就爬到台子上去看,我站得很高,但是滑了一下,整个人的重心掉到窗户外面——但是手扒着窗框。我发现那里离地面好远,二层或者三层......风夹着雨落在我身上......”
明昧听得心揪揪的。
“我力气很小,大概是求生的意志太强烈了吧......其实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想我要是现在死了,他们是不是就不吵了......但是那个瞬间,我来不及思考,我隐约能听到他们还在吵,但我不想叫他们......我就靠我自己,硬是把自己拉回了窗户。”
明昧很想抱一抱沈钦清。
犹豫的片刻,沈钦清有点自暴自弃地说:“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挺无聊的。”
明昧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很喜欢听。”
沈钦清沉了沉语气,说:“要不是后来胳膊疼了好几天,我可能会觉得那是场梦......等我姐她们回来后,还问我为什么上半身湿透了。我没和她们任何人说。”
“但是,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那场台风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美......因为我觉得那是独属于我的记忆,属于我的台风,那段时间,我爸妈的吵架——我当时特别怕的事情——我听不到了,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我经历了危险——只属于我的危险,我靠自己克服了。就是这种很奇怪的感觉。”
沈钦清自嘲地笑笑。
“我经常想念那天的风,等我出了国,就试着找一找那家博物馆,夏天去的话,也许能赶上台风。”
沈钦清的眼睛看向窗外,嘴角浅浅地扬起。
明昧觉得,她读懂了那个瞬间的沈钦清。
那是一双看向未来的眼睛,直直地落在未来的某个点。
可是,你眼前的,不正是一场合你心意的台风吗?
为什么你觉得它不足够?
为什么你的笑不是给这一场台风,而是给未来的那个可能性?
明昧想问,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对沈钦清的理解一定是对的,也没有傲慢到去指点别人。
沈钦清讲了很多,却毫无一吐为快的感觉。
有一种把自己剖给别人,等着别人审判的感觉。
她忽然问明昧:“你将来呢?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还是有什么别的计划?”
沈钦清的问题看似很跳跃,明昧却毫不意外。
她知道沈钦清正在想未来。她只是没料到沈钦清会忽然问她的未来。
“我......不知道。”
沈钦清追问:“至少有想过会不会一直留在杭州吧?上海,北京,或者......国外?更远的地方,你有想过吗?”
明昧有些茫然。
她自然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
只是过去两三年想得很少了。
而过去的两三年,太过枯燥和漫长。以至于此刻,面对沈钦清的问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沉默让沈钦清更加不安。
她补充道:“我将来不太想回杭州呢......不然还得在家住。”
说完更加懊悔。说自己干什么?真讨厌。
过界,幼稚,不够冷静,不得体。
那个瞬间,沈钦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想和另一个人规划未来。
有什么很严肃的东西正在成形。沈钦清碰了一下,却马上想跑开。
她本能地察觉,那是她——或者明昧——暂时背不动的东西。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等我到达未来的某一个点,我就会拥有某种幸福。
等我有了某种条件,我就能做我想做的某件事。
而现在的沈钦清,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自然终结。相反,有太多人念叨着“等我如何如何就如何如何”,碌碌无为,直到进入了坟墓。
所谓执迷不悟。
这样的执念的落空,往往与行动力亦无关。也有不少人确实到达了那个点,确实做成了某件事。而等她们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才发现,本以为的因果条件,后面那件事并没有随之发生。
站在那个点,想着——我明明做对了每一步,为什么会是这样?
那是一种更大的虚无,若是止步在那里,面对的,则是无尽的灵魂的暗夜。
明昧经历过那样的状态。
她是不允许自己在黑暗中停留的,拼命向前走,却一直在昏暗中前行,还没有走出那片黑夜。
她知道,盯着未来某个点去的人,旁人是没办法通过语言阻止她的。
她没有办法兴高采烈地说:“那我们一起奔向那里吧!”
因为她太清楚,即便到达那个点,也不意味着心想事成。
但是她又没有替代性的方案,她尚且没有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智慧。
三年忙碌的工作,和专业相关的行业却不要求创造力。狭窄的上升通道,低矮的天花板,紧张的工资和狭小的出租屋......
目之所及的未来,就是眼前这个在建的场馆。也许会是这里的主管,再干两年,工资会涨一些,职位可能会升半格......
然后呢?
明昧试图回忆,三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试图想象,今后的自己,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任何一种可能,能和眼前这个女孩产生交集——这个才华横溢的,魅力四射的,有野心的,眼光投向未来的,富有的,同时又是脆弱的,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孩——产生非常深刻的,谁也无法将两个人分开的那种交集?
明昧看不到那种可能。
而这种混沌产生的疼痛,让她觉得她比过去三年的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活着。
此时此刻的两人,一个被困在未来;一个被困于当下。
因为这种错位的撕扯,近在眼前的人,忽然变得飘渺,像是远在天边。
明昧看着眼前的沈钦清,脑海中闪过两个字,是“放手”。
沈钦清的心,也在明昧的沉默中渐渐下沉。
思绪在脑海中乱飞。
说这些话,会让自己失去神秘感吗?
会显得自己很幼稚吗?
会让她对自己失去兴趣吗?
......自己今天穿得不好看吗?
沈钦清越想越慌乱,余光忽然看到墙根处丢着几个烟头。可能因为这个区域还没开放,装修工人闲时会偷偷摸摸在室内抽几根。像是自救一般,沈钦清掏了掏口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也不问明昧,自顾自点上一根烟。
明昧看了两眼,没有说什么。
空气流动的方向一直把沈钦清呼的烟雾往明昧的方向泼。沈钦清终究不太自在,抽了三口,就把烟捻灭了。
明昧终于开口:“我至少知道我不想一直做这个工作。”
沉默被打破,沈钦清松了口气,问道:“那不做这份工作的话,你最想干什么?”
听到沈钦清的问题,明昧的眼神终于亮了起来。
沉重的氛围真正开始消散。
明昧试探地问:“你......听说过蓝如释吗?”
沈钦清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旗袍的民国女作家的形象。
“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回去做电影的......我要拍一部关于她的电影!”
* * *
当时的沈钦清,并没能敏锐捕捉到明昧说的“还是想回去做电影的”的背后的信息。没有问她为什么现在没有在做电影。
沈钦清欣喜于明昧有别的计划,有在她看来,远大到足以撑起未来的梦想。
她眼里闪着光,听着明昧讲述关于蓝如释的一切,讲述她想拍一部怎么样的电影。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她们聊着那个当时两个人都看不到通路的远大的梦想——一个剧院的运营,离开创作岗三年,毕业后也没再积累电影圈的人脉,却依然想拍一部电影。
沈钦清太希望明昧的梦想成真了。
“加油啊,谁说没可能呢?我会陪着你的,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
后来,沈钦清没有陪着明昧。
明昧走到了今天,用了七年。
去北京的飞机上,沈钦清一遍遍想着明昧说过的关于蓝如释的一切,想着明昧讲述时的神采飞扬。
落地后,先去酒店放东西,就是从喻亭口中得知的明昧会住的酒店。
沈钦清不得不承认,自己一路走来,自己的家庭从金钱、人脉等方面给了她不少助力。比如,可以选择出国这条路,很多家庭就是无法支持的。比如,申请的时候,沈钦清的妈妈给她找了两个互相独立的留学申请团队,从双方设计的作品集和文书思路中挑出最好的。
但是,随着人生之路的展开,沈钦清意识到,家庭能帮她的越来越少。
海外的比赛和展览的一手消息,家人掌握得越来越少,多数要靠她自己打听。
沈钦清家上一辈经营的是杭州线下的实体生意。
音乐、绘画领域,她的姐姐、同学还能给她一些消息。
影视方面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片荒地,认识的只有两个微电影的剧组,回到大陆的电影市场,沈钦清是白手起家。
也怪不得沈山楹会说她“不务正业”,从沈山楹的视角看,沈钦清现在就是抛下了过去几年开拓的版图,一头扎进陌生的浑水。
但是,沈钦清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的家庭,和明昧,似乎一直在两个方向。
越走进家庭的庇荫,就离明昧越远。
越是独自开拓,好像就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