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环节是无搭档的对手戏表演,即演员要假想一个搭档演对手戏。
选手通过抽签三选一,三个签都是电影中的重要情节。
但是剧组并未给选手提供具体台词,只是描述场景的设定和意义,选手自行进行台词发挥。除此之外,选手还要通过表演呈现空间感,甚至要设计看不见的“搭档”的反应,通过一个人的表演,把这一切都呈现给评委。是挑战很高的一道题。
麻舒抽到的题目,按照电影中的时间顺序,是第三个情节,也是少女时代蓝如释的最后一个情节:留学之前,和挚友杜悯芝最后一次见面。
据史料记载,这是两人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提供给选手的背景资料:蓝如释曾劝说杜悯芝一起留学,杜悯芝却选择留在当时风起云涌的中国。蓝如释离开后,不到半年,杜悯芝就与杭州有名的富商完婚。关于杜悯芝的记载比蓝如释少很多,只知道她在后来的战事中,一直暗中资助进步人士。
因为这是第一个进入隐藏环节的选手,评委们都兴致盎然,高度集中。
麻舒静心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可以开始了。”
她坐在一把简单的塑料椅上,不断向右看。观众几乎要把那把塑料椅子幻视成公园那种长凳。看来她设定的“杜悯芝”就坐在她的旁边。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麻舒开口。
短暂的沉默,是身旁的人说话的时间。
然后,一滴泪静静地从麻舒脸颊滑落,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就像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终于被宣判一般。
“我不想和你分开……”
哽咽着,又强装坚强。
片刻后,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站起身,说了一声:“保重。”便转身毅然离去。
整个表演过程十分流畅,完美体现了她的专业度。
麻舒表演结束离开后,原本安静的房间内忽然躁动起来。
评委们交头接耳,不再压抑对麻舒的欣赏。
雷越目不斜视,但是嘴角上扬,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欧砺言也和迟雪方交流了几句。
明昧倒是表现得很淡定,一边填写着评价表,一边扫着接下来的名单。
“可以呀,明导,捡到宝了。”迟雪方说。
明昧笑而不语。
迟雪方接着说:“行不行啊,你表个态呗明导......你这人真没意思,想什么都不说。”
说完,她转身向另一边:“唉,真一,你说说话啊。”
李真一低头填表,说:“我权重还没你高,表态有什么用?”
“你这人更没意思。”
欧砺言看着明昧,凑近问:“怎么,还有你期待的选手?”
麻舒属于半内定的选手。这并不是秘密。毕竟从各方面来说,她是真的优秀。但既然是半内定,一切都有变数。
一旁扬眉吐气的雷越不知道能不能明白,他就是麻舒的变数的主要贡献者。
明昧淡淡说:“还有一半的选手呢,都看完再说。”
“哎对!”迟雪方忽然一拍大腿,“说起期待的选手,还真有一个。”
欧砺言好奇:“有迟总在意的选手?”
“我手里的一个艺术生,跑回来参加你们试镜了,演得不好刚好逮回去和我办展。”
欧砺言话接得很含糊:“所以迟总是舍不得她来给我们演戏啊......几号?”
“我哪知道几号呀,等进来了我就知道了。欧总看看她是办展能挣钱还是演习能挣钱。”
迟雪方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视线落在明昧脸上,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她片刻。
明昧认认真真看着接下来选手的简历,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不知是后半段的选手真的优秀,还是评委眼见着选手越来越少,放低了要求,有四五个选手都进入了隐藏环节。另外两道题目都被抽到了。
但没有谁的表现比麻舒更出彩。
试镜进入了尾声,评委们也感觉困倦。
到了后面,试镜演员进来,有的评委甚至懒得抬头。
氛围很容易影响选手的发挥。
只有明昧一如既往,对每一位选手都呈现了十足的耐心和好奇。
倒数第二位选手退场后,迟雪方凑上来说:“阿昧啊,有时候真觉得你挺可怕的,从你脸上真看不出你对任何一个选手的态度。”
明昧:“......希望迟总能少观察我,多观察观察选手。”
迟雪方:“你这嘴上也是不认输。你比真一有意思。”
李真一和迟雪方其实算是远房亲戚,相差十岁,但迟雪方比真一长一辈。从小到大,真一没少受迟雪方调侃,早就练就了面瘫技能。
欧砺言打断她俩:“明昧这才叫专业。”
有些评委听到欧砺言的话,连忙坐直,生怕大领导在点自己。
明昧提高嗓音,说:“各位评委老师,大家都辛苦了,还有最后一名选手,大家加油。”
“25号,沈钦清。”
“哦对,”迟雪方凑到欧砺言身边,“就这个,我的艺术生。”
沈钦清进来后,小助理在身后关上门。
走到房间中央之前,沈钦清快速扫视了一遍评委。
明昧与旁边的留着时尚银白色短发、戴金丝框眼镜的女人聊天,正是欧砺言。
欧砺言快五十岁的年纪,曾坦言讨厌自己花白的头发,干脆全染白了。
另一边是迟雪方,她毫不避讳地笑嘻嘻看着沈钦清。
还有真一——低头研究着手里的表格;喻亭——坐在最边上的位子,和沈钦清目光对视,用口型说加油。
另一边最边上的位置已经空了,是雷越原本坐着的位置。麻舒试镜完没多久,他就离开了。
总之,在座的人虽有种强行提振精神的感觉,但整体氛围死气沉沉的。
沈钦清走到房间中央,正想着如何扭转一下氛围,明昧停止和欧砺言的谈话,直视着她,开口问:“为什么会来试镜少女时期的蓝如释这个角色?”
沈钦清的脚步甚至没有完全站定,明昧已经问完了问题。
这下,评委们都清醒了过来。因为所有选手在进入正题之前,明昧都会根据简历随意问一两个问题,作为破冰和缓冲。
没想到,这最后一名选手,明昧直接切入主题。
节奏的改变倒是产生了奇效。
沈钦清沉吟片刻,不知是紧张还是谨慎,缓缓开口:“五年前有一部民国题材的电影,叫《风流盛年》,里面有一个角色郎如初,是江南出身的富家少爷,从小饱读诗书,对佛学经学多有研究,抗战期间在国际上奔走,把中国大陆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告知外界,后来归隐,著书无数,不求虚名,很多传世文章都比他本人的名气大。”
她说的话引起了所有评委的好奇。欧砺言永远闪着精光的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笔,认真看着她的表演。
不论这个小姑娘提五年前的一部电影目的是什么,单凭几句话就能调动所有人的好奇,已足以让这些见多识广的评委另眼相待了。
迟雪方甚至开始接话:“我记得,当时演这个角色的那个小生还红了几年。”
沈钦清短暂地停顿,确定收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淡淡抛出:“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郎如初的原型,是蓝如释。”
现场一片寂静。
“更少有人知道,当时网上有零星的反对声音,制片人曾在公开场合回应:要拍成男的才有人看,这样的题材拍女的没人喜欢看。”
有的评委忍不住点头。年轻一点的,如喻亭,甚至红了眼眶。
沈钦清接着说:“我觉得为女性立传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我很害怕不能参与其中......因为那样我会遗憾一辈子。”
迟雪方怪笑一声,对欧砺言叹道:“搞艺术的。”却是赞许而非真的嘲笑。
迟雪方的肆意,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迟雪方又开始观察明昧。她面上依然看不出情感,稍敏锐的人会发现,比起对之前选手的鼓励,明昧对沈钦清的态度是不同的,显得有些冷峻,但也可以理解为格外的认真。
沈钦清一双桃花眼轻转,又观察了一遍评委们。
沈钦清从来都是带着脑子参赛的,哪怕是批判和催泪,她都是经过调研的。
比如,五年前发言的那个制作人,和在座的关系并不好,而且他早就塌房了,在圈内属于人人喊打的存在。
说到这里,沈钦清露出乖巧又狡黠的笑,显出一对酒窝。煽情要适可而止。沈钦清微提语速:“我本科论文和毕设都是关于蓝如释的,研究生阶段继续研究与她相关的史料,去年中古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蓝如释文集》,我有幸参与了封面和套盒的设计。”
一个评委问:“蓝如释是一个非常小众的研究领域,是什么契机让你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沈钦清下意识看了一眼明昧,明昧也正看着她。她马上把视线转回提问的评委,说:“我曾经有一位朋友,她很有学识,很有想法,对我影响很大,她很喜欢蓝如释,给我讲了很多。我出国读书后,只要有时间就愿意继续了解蓝如释。”
“为什么说曾经有一位朋友?”
现场的人都看向提问的人,非常诧异。
竟然是真一。
之前参加综艺担任评委时,真一懒得说话的个性变得广为人知。同担任评委的一个明星说,如果平均一下评委说的每个字挣多少钱,真一的价格肯定是最高的。
迟雪方吐槽:“没想到你这么八卦。”
真一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迟雪方:“其实我也挺好奇的,她死了?”
沈钦清:......怎么迟雪方的话就让人这么难接。
她看了一眼明昧,发现她也是笑着的,心情放松,半开玩笑地说:“她不理我了。”
迟雪方:“她为什么不理你了?”
“她以后会理我的。”
本来就是插科打诨的问题,这个问题就在愉悦的氛围中被搪塞过去了。
接下来是三种情绪的表现。
自我介绍再让人印象深刻,也要看演技。这个小姑娘非科班出身,只演过两部微电影的配角,评审们都为她捏一把汗。
第一种情感,选手拿到的题目是“苦乐参半的情感”。大多数选手都会用又哭又笑的方式来表现。
但是沈钦清不一样,她面对着评委的方向,仿佛看着远方,仿佛看着一生只能见一两次的那种人所能想象的最美的风景,有的评委甚至下意识想回头看身后那面秃墙上有什么好看的。
沈钦清嘴角轻抿,然后,眼泪一颗颗滚落,像是从虚空中生出一样,因为她眼中的情绪实在太过美好,让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滚下眼泪。
经验比较丰富的评委举起手中的评审表,比着沈钦清的脸,先是遮住左边单看右边,又遮住右边单看左边,然后笑着点点头,在评审表上重重写下分数。
有的评委有样学样,就会发现,如果分开看,沈钦清抿着嘴角的一边脸是悲伤,另一半脸是幸福。
对于懂行的人,看到第一种情绪的诠释,基本已经不用往下看了。
在座的评委,每年见到的“人才”不计其数。正因为经验足够丰富,当眼前出现一个天赋型选手时,她们才能更快捕捉,产生那种鸡皮疙瘩掉一地的震撼感。
接下来是第二种情绪“压抑的愤怒”。评委们都十分有兴致,期待沈钦清的演绎。
她先是盘腿坐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一边叠衣服一边往面前的行李箱里装,表情看上去很平常——只是不笑而已,却让人看着有些压抑。
后来,一个评委在评审表上写:就像是小时候回了家,妈妈照样在做着家务,没有争吵,但你就是觉得她在生气,不知所措,不敢吭声。
忽然,沈钦清动作一顿,像是被什么事情打断,她冷笑了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摔出去,看上去很是刻薄。
她接着克制地说:“不是因为那个。”
虽然第二部分的表演,剧方没有提供台词,但并没有规定选手不能自创台词。
没有台词而演出矛盾的情绪,是功力。麻舒就是这么做的。
之前也有自创台词的选手,但大多是表演的传达没有那么细腻,用台词补救。
沈钦清开口说台词,在场的人都隐隐提高了期待值。
沈钦清表情越来越差,仿佛身边有个人在说话,不断消耗着沈钦清的耐心。
然后,她忽然甩手,像是把身边的人推开:“我说了不是那个!我不是因为那种事生气!”
“不是,我不想看了。”
“我不去了。”
“我是昨天想去......”
“我不想去了.......”
沈钦清一边说,叠衣服的动作越来越重,眼眶憋红了,然后声音忽然提高八度,情感之间像是没有衔接一样,忽然变得歇斯底里:“我说我不想!我不想!你听不懂是不是!你闭嘴!”
“你不要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
但是她愤怒之余的迷茫让人觉得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
“你不要逼我!”
“闭嘴!你算什么的东西!滚!”
然后她忽然对身后的方向说:“你们不要哭了!”
在场的人仿佛能听到几个哭闹的小孩。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没有!我自己一个人我早就去了!”
“我说了我没有!”
最后,沈钦清手一推,仿佛把眼前整理好的行李箱推翻了。
漫长的寂静。
室内安静得可怕。
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沈钦清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继续叠面前的衣服。
她所处的空间应该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但是她却每隔一会儿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叠衣服的动作轻柔,姿态优雅,表情却是麻木的,眼睛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