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清表演第二种情绪期间,一个评委忽然离席。
工作人员想跟上,明昧赶忙挥手阻止。
她看到那个评委出门的瞬间几乎失控留下眼泪。
好的戏剧有时候是可以激发人的创伤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戏剧会有“trau alert”——创伤预警。
明昧也早早有这个意识,她做戏剧导演时,不仅会有“创伤预警”,更注重让整部剧成为一个闭环,可以让人在释放之后有疗愈、成长的过程,类似于给人做手术后要有缝合。
这也是为什么明昧的舞台剧后期会一片难求,她把戏剧的现场性不可复制的体验极大发挥了出来。
而刚才那位评委,明显是被沈钦清的表现激发出了某些情绪。此时此刻,让那位评委自己呆一会儿是最好的。
沈钦清扮演的这名“第二性”,满口都是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却说不出我是,我要......看似唠叨着小事,没有逻辑,无理取闹,但是沈钦清的诠释就是有本事让观众最大程度上共情她,让观众感知到那些重复、否认和歇斯底里之外,是她不可言说的巨大痛苦,无处发泄的巨大愤怒。
几乎所有评委也在此刻意识到,沈钦清演绎的并不是她手中抽到的“苦乐参半的情感”“压抑的愤怒”“沉默的反抗”,她演绎的分明就是蓝如释笔下的“预期性悲伤”“第二性的愤怒”“自我放逐式的反抗”。
终于到了“自我放逐式的反抗”。评委们倒要看看沈钦清是如何演绎这种情绪的。
不同于第一种情绪的微妙、不可言说,第二种情绪的爆发性,此时此刻,沈钦清像是忽然化身成“女妖”型的角色。
她干脆躺在地板上,看样子在抽着烟,笑容不屑,眼睛眯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不住眼神里流露的风情,让人感觉是危险的,魅惑的,生怕被她绞杀、吞下。
与此同时,又觉得她是流离的,脆弱的。
评委一时不知道是该夸她的演技,还是天生气质使然。
不一会儿,沈钦清起身,又是一副礼貌的样子,对评委说:“我的表演结束了。”倒是几位评委还留在她创造的场域中,没回过神。
“你今年多大?”欧砺言问。
这是欧砺言今天第一次直接开口和选手说话。
“25,周岁。”
欧砺言笑得开怀:“奇怪。感觉你像是活了几辈子了。”
言外之意是对沈钦清的表现感到惊奇。
欧砺言从不吝啬对小辈的激励,对沈钦清的惜才之情基本都写在了脸上。
迟雪方对欧砺言说:“您看她以后还能跟着我办展吗?”
欧砺言:“你再等等吧,艺术家办展不急着这几年吧,演戏要趁早。”
通过评委的表现,沈钦清基本可以断定,这场试镜没有内定的选手,而自己的表现很有胜算。
但沈钦清一向谨慎。评委越是夸赞,沈钦清表现得越是谦虚。
她看了一眼明昧,她还是表现得十分克制。
欧砺言不等明昧主持,直接问:进入第三个环节,大家没异议吧?
所有评委都乐呵呵地点头。
沈钦清鞠躬致谢,十分礼貌地从喻亭手中抽签。
喻亭宣读:“是留学前和杜悯芝告别的情节。”
有了麻舒的珠玉在前,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好奇这个非科班的选手要怎么呈现这个情节。
欧砺言的直爽从不影响她的敏锐,凑到耳边问明昧:“有顾虑?”
明昧:“嗯。”
欧砺言:“这小姑娘够疯。”
“疯”在这里是夸赞。之前她们开会,关于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演员的结论就是:足够惊艳,带点疯。
明昧认可:“非常优秀。”
欧砺言说:“我大概知道你顾虑什么。开会再说。”
明昧的表情依然是凝重的。
在一旁准备的沈钦清一抬头,刚好看到明昧和欧砺言耳语,明昧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心里忽升怨念。
自己的表现不足够让她满意吗?
沈钦清带着点报复的心思,忽然来了灵感,说道:“我准备好了。”
评委们颇为期盼地看着她。
沈钦清对着评委席鞠躬,表演正式开始。
沈钦清并没有搬来椅子等道具,依旧站在原地。
但是她突然变得阴霾的表情昭告评委们——此刻的她,已经是蓝如释了。
从她此刻的动作、眼神,根本没办法判断那个“杜悯芝”在何处。
她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但是一些小动作又显示了她的不安——似乎在用焦躁掩饰焦虑。
沈钦清蹲下身,垂着视线,终于开口:“你自己选的。”
然后是沉默。
戏剧的张力在这段沉默中不断积累,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
本以为她的情绪会走向一个逐渐爆发的过程,但是,沈钦清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管不着我怎么选。”
她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偏偏眼神和语气像刀子一样,戳得人难受,酒窝都像是淬了毒。
沈钦清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头——虽然脚下什么都没有,但在场的人似乎听到了声音、看到了石子飞出去的轨迹。
然后,沈钦清缓缓转头,看向了评委席这边。
准确地说,是看向明昧。
“你别阻碍我。”
评委们被沈钦清的视线引导着,不约而同看向了明昧。
她竟然把这部电影的导演当成了对手戏的“杜悯芝”。
明昧其实不需要有任何反应。她没义务去接沈钦清的戏。
评委们会觉得这位选手胆子很大——这已经足够了。
但是,片刻的寂静后,明昧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有点像是演员笑场,但也可以理解为,这就是杜悯芝的反应。
此时此刻,众人也分不清明昧此刻是明昧,还是杜悯芝了。
明昧在做戏剧导演期间,亲身饰演过一些角色,虽然有资金不够不得不上的客观原因,但根据各方面评价,确实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演员。
在场的评委甚至开始期待明昧会兴致使然,接下沈钦清的戏。
但是笑出声后,明昧面容再无破绽,直勾勾看着沈钦清,似乎是不偏不倚,严格审视着她接下来的表现。
一直带着攻击性的“蓝如释”,却似乎在“杜悯芝”的审视下显得有些心虚,闪避了一下视线。
一时间,在场的人又觉得,此刻的明昧就是杜悯芝——杜悯芝就是这样,失笑之后,一言不发,反而逼得沈钦清——蓝如释,眼神闪躲。
等“蓝如释”再次看向“杜悯芝”,“蓝如释”的眼睛狠得发红。
她又说了一遍:“你别拖着我!”但是却带着哭腔。明明是她说了狠话,却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明昧作为“杜悯芝”,冷静得有些残忍。
“蓝如释”声音颤抖:“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与此同时,一滴眼泪从眼眶落下。
再次被沈钦清的视线引导,人们看向明昧。
明昧眼睛干干的。
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像是在哭。
没有眼泪的哭泣。
明明是对手戏,却像是没有回应的独角戏。
这种张力,把所有人再次带进了她创造的远比眼前更大的世界。
沈钦清忽地情绪一收,鞠躬:“谢谢各位老师,请指正。”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在场的人还没从刚才的氛围中缓过来。
关注明昧的视线中,迟雪方大概是最无所顾忌的。
其实刚才在试镜过程中,有一个清脆的落地声被人们忽略了——除了迟雪方。那是明昧手中的笔的笔盖落地的声音。
只有迟雪方注意到了,试镜的过程中,明昧表情虽然平静,放在桌子下的手却紧紧攒着中性笔,用力到微微颤抖,中性笔变了形,笔盖才弹飞了出去。
一名评委似乎是想拍手,但是意识到不太合适,改成搓了搓手,看了看周围没人说话,说道:“那我就抛砖引玉问一问这位选手......沈钦清,你为什么想这样呈现这个情节?”
“您指的是?”
“大多数选手都把重点放在朋友道别的不舍,你为什么会觉得蓝如释和杜悯芝发生了矛盾呢?”
沈钦清:“根据我对史料的研读,蓝如释留学之后,虽然蓝杜两家依然交情匪浅,两人却再未见面——很好的朋友,人生中虽然有机会,却再也不见面,甚至有资料表明她们四十多的时候同时参加苏州的一个活动,却有意避开了彼此......通过生活常识判断,很遗憾,她们应该是闹了很严重的矛盾。”
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这个推断,和明昧的书写不谋而合。
另一个评委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塑造蓝如释呢?感觉她说话有点伤人。”
沈钦清说:“蓝如释自己说过,十几岁的她和三十岁以后的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三十多岁后,她思虑周全,言辞犀利但有度,情绪澎湃但不伤人,她说过她每一次道别都十分认真,因为意识到人生很多的分别再没有后来。关于她三十岁后的采访报道比较多,我通过那些资料,塑造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少女时代的蓝如释......可能有些过度了。”
看过剧本的人明白,这个蓝如释,几乎就是明昧笔下少女时代蓝如释的翻版。
迟雪方插话:“你什么时候学的演戏啊?我怎么不知道?”然后给评委们解释一句,“我手下的艺术家。”
沈钦清笑笑,两个酒窝变得明显,虽然迟雪方问得很随意,她却是认认真真对所有评委答:“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被所有夸很乖巧,她们越夸,我就越想表现成她们期待的样子,所以每天都在演戏,从小练出来的。”
她语气拿捏很到位,像是一句玩笑,却不觉轻浮。
在场好多人都笑出了声。
还有人想问,明昧却直起身体,说:“差不多就到这里吧,”然后补充道,“要开会了,有几位评委老师时间比较紧张。”
工作人员随即来引导沈钦清离场。离开前,沈钦清还不忘礼貌鞠躬。
走出试镜房间,门在身后合上之前,沈钦清下意识往回看了一眼。
明昧边收拾东西,边和身边的评委们沟通。
门最终合上。
两人被隔绝在两个空间。
楼道空荡荡的,散落一些别人丢下的宣传页。
沈钦清把地上的纸张都捡起来,留在台子上。
沈钦清需要做些什么,帮助自己从刚才的试镜中,从“蓝如释”的世界里剥离出来。
沈钦清喜欢艺术创作,也喜欢演戏。这些可以让她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中。一旦结束,难免有一种落差,她正在学习处理这种落差感。
沈钦清是很敏锐的,从别人的反馈中,她明白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优秀。
甚至,在演戏的过程中,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是剧组的一员了。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希望得到这个角色。
如果能拿到这个机会,她一定可以......
可以怎么样呢?
她想了很多,最后落在明昧那看不出情绪的表情上。
她气她现在看不懂明昧。她怎么看自己的表演?不够精彩吗?
她心目中有更好的人选?
还是......她就是讨厌自己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不论如何,之后的事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电梯叮一声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先不说了妈,我来给阿昧和真一送饭了......”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一出电梯门,正对上沈钦清。
是格子。
看到沈钦清,格子脸上的笑容骤失,有一种辣到眼睛的感觉。
格子先开口,冷冷地说:“结束了?”
“嗯。”
“你选不上吧?”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落选的话,所有人都会轻松一点。”
沈钦清心里不舒服,说道:“我真的很喜欢蓝如释这个角色,有机会当然想演。”
格子无语地看着沈钦清,仿佛在说怎么有人能这么睁着眼说瞎话。
本来想端着饭盒直接走,走了一步,又退回来,面对着沈钦清,郑重地说:“乾隆和承德双塔山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沈钦清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但还是实事求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