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被青樾唤醒时,宁璇又睡了一觉。
“阿璇,喝点粥。”青樾将她环抱在怀中,每喂一口前总会贴心地吹凉。
宁璇听话地张嘴,吞咽。
一碗暖粥下肚,宁璇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朝着目露忧色的青樾挤出一抹浅笑。
青樾卷了被冷水浸湿的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上。
“傻阿璇,别笑啦,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不住,”宁璇仍在发烧,因此无法维系平素的谨慎端稳,透露出几分稚气问,“真的很难看吗?”
“也没有那么难看。”青樾被她绕进去,诚实地说。
宁璇听了,吃吃得笑。
岂料笑得太急,反而岔了气咳嗽起来。
见状,青樾慌手慌脚地来帮她顺气。
许是有个知心人在身旁,宁璇暂时忘却了患病的难受。
又或许是刚刚发过汗,散去了些寒气,她明显感觉精神亦有好转。
两人相视一笑。反倒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了。
青樾率先打住笑,将榻边桌上放的药端过来。
这一会儿的工夫里,温度应当已经变得刚刚好。
“这是夏封奉太子殿下命令送来的药,”青樾道,“喝下去你便能好得快些。”
听见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人,宁璇面上的笑意凝滞,低声道嗯。
青樾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我自己来吧。”宁璇接过药仰头饮下,苦涩微腥的味道滑入喉咙,叫胃本就不太舒服的她想要作呕,捂着脸将吐不吐。
见她皱着秀眉,青樾将备好的蜜饯递给她。
尽管甜滋滋的蜜饯将苦味覆盖了去,宁璇还是忍不住吐舌抱怨:“好苦!”
“好啦好啦,良药苦口。”青樾配合着哄她,掠了掠她凌乱的鬓发。
宁璇心里不禁又被一阵暖流充盈,歪着脸埋进女孩的肩窝。
“阿璇,”女孩想了想,端肃面孔,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一嘴,“你那日对我说,你想要让一个人对你改观。”
“那个人其实是太子殿下,对吗?”
未有想到她发现了端倪,宁璇索性不再隐瞒,点点头。
“但我并非想要飞上高枝儿当凤凰……宫里波诡云谲,我想要求得一点庇护。”宁璇越说越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怎么文饰,她的目的就是不纯粹。
假使女孩因此要与她割席,宁璇亦只能哑口以对。
“傻阿璇,你不必紧张,”青樾握住她的手,触及她冰冷的指尖,捏了捏,“我还不了解你吗?”
眼前的少女病容憔悴,但一双明眸盛着潋滟水意,如同初生的幼鹿。
青樾清楚她没有在扯谎。
几重宫墙内,谁又不想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少不了靠本事你争我抢。
只要不损人,不行恶,又算什么呢。
“今日殿下主动向我问起你,我告诉他你发了热病,病得厉害。”
“他竟是脸色大变,着急追问你有没有吃药,”青樾的话令宁璇微睖眸子,“我瞧着他像是担忧你呢。”
还有一句话,青樾没敢说。
她觉着宁璇在钟晏如心里的分量是不一般的。
宁璇眸光旁落至那只空药碗。
起初的不可置信之后是迅速的冷静。
钟晏如那日的冷言冷语犹在耳畔,她没法当作无事发生。
少年生于锦绣堆,习惯被人哄着,目睹过多少人逢迎时的媚态。
在他眼中,她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手段想是无比浅薄卑劣。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难道会向她道歉吗?
她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这样啊。”宁璇不咸不淡,不愿意多言。
见宁璇眉目倦怠,兴致不高。
青樾明白对方这是被伤了心。总归她是始终站在宁璇这边的。
“据说服用了这药以后容易犯困,”青樾留心着时辰,替宁璇掖好被角,道,“你的脸色仍是不好,再小憩会儿吧。”
宁璇确乎疲累,重新睡回去。
*
翌日夜晚,又轮到宁璇值夜。
傍晚时突然兴起如注大雨,檐下流水斜打进两侧丹陛,水珠粼粼。
撑着伞,提着灯,她准时来到寝殿。
恍惚之间,宁璇觉得一切就像是他们初见那日。
出乎意料地,钟晏如还未上榻,正襟危坐。
朦胧的黑暗里,她目不斜视地往柱子走,祈祷对方将她视作空气。
“宁璇,过来。”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宁璇的呼吸一窒,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无法装聋作哑,她走到钟晏如跟前,行礼:“殿下。”
落在背上的目光仿佛有千钧重,连同哗然的夜雨砸在她心上。
她想道幸亏钟晏如不爱点灯,瞧不见自己此刻的神情:“……你的病好些了吗?”
宁璇淡声回答,语调疏离:“累殿下挂念,奴婢已经无甚大碍。”
对话戛然而止,周遭似被冰封。
等不到钟晏如的下一句话,她便规规矩矩地躬着身,叫人如何也挑不出错处。
少年定定看着伫立在几步外的宁璇,却觉得与她隔着万水千山。
行差踏错的空落落剜心般,让他眼底掀起惊澜。
他确定自己绝不愿见到与她形同陌路。
一念及此,钟晏如决定抛下所谓的骄傲尊严。
“对不住,宁璇……前日我不该迁怒于你,”他站起身,放软声音,很可怜似的,“你能不能原宥我一次?”
溘然响起惊雷,雨轰轰下得愈发大。
宁璇掀起眼睫惊讶地看向少年。
来之前,她心里做了好一番的思忖。
因此她没有为这变故轻易动摇,按照定下的心意说:“殿下这话着实折煞奴婢了。殿下何错之有,是奴婢驽钝粗笨,惹得殿下不悦。”
她直着腰跪下来,声音似珠玉清脆:“还望殿下宽宏,原宥奴婢的过失。”
钟晏如眉心狠狠一跳:“你先起来。”
宁璇嘴里谢完恩,方才起身。
一句句划清界限的话如同针扎在钟晏如的双耳。
仿佛他们的关系毫无转圜的余地。
难道她终究也要似母后那样离我而去吗?
少年彻底慌了神,惴惴又饱含期待问:“今夜你还能为我唱那首歌吗?”
反应了片刻,宁璇才明白钟晏如指的是那首荫县小调。
他原来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夜发生过的事!
既然都记得她的付出,前日偏生说出那般决绝的话。
宁璇舍去最后那点心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主子吩咐,奴婢不敢不从。”
钟晏如敛眸,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萧疏的暗影。
“……你不愿意便算了。”
语罢,他坐回榻上。身子向内对着墙壁,背对宁璇。
宁璇当然听出少年声音中的失落,但没打算挽回。
替他放下帷帐后,她走回自己该待的地方。
虽说已经不再发烧,但去病如抽丝。
宁璇撑着鬓,感到几分力竭的疲倦。
她不知道的是,钟晏如根本没有入睡。
恍若置于大雨中,他整个人整颗心皆是湿哒哒的。
一想到宁璇不会再对他展露笑颜,烦躁的情绪就要从这身皮肉里冲撞出来。
不可以。
不可以。
他不允许宁璇冷眼待他。
只要她能原谅我,任她骂回来又如何?
钟晏如死死地咬着下唇,执拗地想。
不是说好会陪着我的吗?
明明是你先要闯入我的视线里,为什么转头又不肯哄着我了?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全部是骗子!
下一瞬,唇齿间漫开的血腥味使得钟晏如陡然清醒。
他都想了些什么!
少年暗恼地阖眼,舔去唇瓣上的血珠。
他怎么会对才认识不到半月的人生出这样荒唐的执念?
面壁又静静坐了一会儿,钟晏如自以为异常清醒。
他竖起耳朵细听宁璇那儿的动静。然而雨声太聒噪,盖过另一个人的声息。
这场本该叫他颤栗躲藏的雷雨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宁璇。
钟晏如不得不承认心下的失陷。
他必须向宁璇低头。
没有第二个选择。
钟晏如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朝着柱子走去。
殿内幽暗,钟晏如却分毫不差地攥取住女孩的的脸。
美人如芙蓉,无需月光垂照,自是的历夺目。
“宁璇。”钟晏如轻声唤道。
对方埋首似乎熟睡,并无反应。
钟晏如看见她紧紧蜷缩着身子,立时意识到今夜清寒,宁璇穿得单薄,且她的病还未大好。
他转而去取衣桁上的那件月色大氅,轻轻地笼在宁璇的肩头。
望着她的眸光里是不自觉流淌出的温柔与怜惜。
宁璇其实没有睡着。
她之所以假寐,是想看看钟晏如究竟想要做什么。
厚实的大氅阻隔绝了潮意冷气,冻僵的四肢百骸被温暖包裹。
这一刻,宁璇心里涌上难言的动容。
“你是醒着的,对吗?”还没能宁璇琢磨出这种感受,少年遽然戳穿她的伪装。
宁璇虽还不知该如何面对钟晏如,却只得睁眼,对上他低顺又专注的眉目。
乌黑的瞳仁里仅仅装着她一人。
大抵是因为进宫以来收获的善意太少,宁璇在脱下大氅前心里迟疑了下,有点眷恋这点温暖。
不料钟晏如按住她的手,“披着吧,你的病才好些。”
宁璇尚未有进一步的反应,少年像是发现他的失礼逾矩,蓦然换了动作。
选择扯住她袖角的一点衣料。
“对不住,宁璇。”
他又重复了遍适才讲过的歉语,别有一种谨愿恳切之意。
“那日我瞧见你手中的那盆西府海棠,想到我母后的崩逝,一时失了理智。”
钟晏如道:“你是无辜之人,我千不该、万不该冲你发脾气,我如今知晓错了。”
“我要怎样做能使你消气?”少年提出解决的法子,“我当时凶了你,不然你也骂我几句。”
“或者你想打我吗?”
少年抬起她的手,虚虚地贴着他略略冰凉的脸,“假使能叫你原谅我,也是可以的。”
宁璇怔怔地看他这副任凭处置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晏如未免将身段放得太低。
非要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是把她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此要牢牢抓住,不惜献出一切代价。
他……莫不是疯了吧。
宁璇心底悚然,用力想要抽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