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泽直接给引进了皇帝寝宫。魏朔卿似乎很不高兴,但还是没说什么。
李崇珩靠在床边,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微笑着向他招手,“阿泽,过来。”
李山泽默不作声地过去了,李崇珩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床边,和蔼道,“孩子,你当太子以来,我没有给你任何内侍,你身边的人都是一声不响的暗卫,你可知道为何?”
“父皇觉得内侍长舌,会议论我的身世。”李山泽道。
李崇珩点点头,“那你可曾怪过我?”
李山泽茫然地看向那眉目温和的人,那人继续道,“我将你认入李家,让你的身世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你可曾感到过负担,为此怪我?”
摇头,要不是这几年来习惯了在宫中行止周正,李山泽都想将头摇断了,“父皇,别说这样的话啊,我若怪您,那得忘恩负义到什么地步……”
“但其实我也有私心。”李崇珩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龙椅之上看了这世间多年,李山泽却依然看见了眼底那半点不假的真挚。他与李崇珩对视几息,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这样的人要有私心,那真是……要了命了。
他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心头突然浮起些不祥预感,有点紧张道,“父皇……请说?”
李崇珩垂下眼睛,“在说之前,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情,魏朔卿不是你亲爹。”
李山泽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他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一直没见过爹,跟着他生母姓了李。
在那里长到了十五岁,母亲因病去世后,魏朔卿才找到他,说他是母亲的夫君,名正言顺地将他领回了京城的秦王府。
去了秦王府不过半月,李崇珩就便服出宫来看他了,彼时魏朔卿要去北方打一场恶仗,李崇珩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府上半个会照顾人的都没有,不如将小山泽给我照看吧。”
魏朔卿道,“可以,”然后才看了李山泽一眼,“你可愿意?”
你都“可以”了,还问我做什么?李山泽那时候就觉得这爹怪怪的,也不太认识这贵气逼人却优雅闲散的公子究竟是谁,只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魏朔卿这个“爹”虽没跟他多热络亲近但好歹没短他少他的,自然得承个情应了。再说,自己左右不过一个小孩子,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图他什么啊。李山泽于是乖巧地应了,谁知道应完就被带进了宫里,这才知道这公子就是当今皇帝。
魏朔卿那仗打得很激进,是以敌国国都为目标的,都在敌国的土地上打,苦得不是自己的百姓,没有碍着李魏王朝任何地方的安宁繁荣,是以他虽去了有一年之久,国内却是一副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模样。甚至因着魏朔卿样貌实在好看,又屡战屡捷,国内的文人墨客将他比作兰陵王,写了无数歌功颂德的诗篇,一时威望仅次于向来有贤君之名的皇帝李崇珩。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那日李山泽正跟着李崇珩给他请的先生在读《大学》,李崇珩就带了一个内侍,急匆匆地走进来,还被繁冗的衣袍绊了一下。
李崇珩那时候说,“阿泽,朕周围,触手可及又清清白白的就只有你了。”
李山泽在李崇珩绊到的时候抢到他面前要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才看见一旁的内侍手里捧着一份明黄的卷轴。李崇珩还来不及站直就伸手拿过了那圣旨,递给了李山泽,催促道,“你快看看,看完有不懂的就来问朕。”
李山泽不久前还在上课,《大学》也是自己先看,看完不懂再问先生,是为“自学”。他那上课专用的心神在“自学圣旨”的过程中逐渐清醒,然后是震颤,最后连字都看不进去了,抬头看向那就在原地等他看完的皇帝。
李崇珩关切地看着他,“懂了吗?”
“我,监国?”李山泽连敬语都忘记了,茫然道。
“而且是以太子身份监国,”一旁的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上来的,补充道。
“是的,”李崇珩点头,看向那先生,“麻烦先生任太傅之位,辅佐太子监国。”
随即他又对李山泽道,“朔卿那边现在急着用人,我决定亲自带兵和粮草过去助他。让你任太子之位,只是以防万一。虽然有些为难你,但有先生辅佐,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李山泽脑子有点晕,眨了眨眼逼自己回神,勉强操着学了没多久的话术领命道,“陛下有托,我定当……万死以赴。”
李崇珩点了点他的脑袋,挑起眉道,“你该叫朕什么?”
“父皇……”李山泽看着那生动俊秀的新爹,声音都有点抖了。一般人一辈子一般就一个爹,他十五岁认了俩,还要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换谁声音不抖?
只见李崇珩笑了,又摸了摸他的头,“小山泽,一见如故什么的肺腑之言我就不赘述了。只希望你知道,虽然现如今情况紧急,但认下你也不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就算不信我,你也信你自己,好吧?”
我该信哪门子的自己?李山泽完全没有头绪,只能含糊道,“……父皇放心。”
李崇珩欣慰地点头,“朕今夜就会动身,明日早朝就劳烦太子与太傅了。”
李山泽大概是已经有些麻木了,还有心思想道:哪有皇帝会说劳烦太子的。
还提醒他改称呼?李崇珩自己恐怕都还没改过来呢。
……
“……哦,”十八岁的李山泽听见李崇珩说魏朔卿不是自己亲爹后,反而有些诡异的平静——不得不说,他早这么觉得了。
李崇珩道,“你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她与我非一母所生,在先皇魏以宁当朝时被许给了秦王,但她……”
“她不喜欢秦王府,也不喜欢魏以宁,更不喜欢我,”魏朔卿淡淡道,“所以走了。”
母亲从未跟他说过这些,但是李山泽如今听见却觉得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李魏王朝,不是什么简称,也不是什么外号,就是国名,国君既能姓李,也能姓魏。但这不是什么约定俗成,只是家族你来我往的结果。两家有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也有一方将大权拱手让给另一方的时候。上一任皇帝是秦王生父,并不姓李,但李崇珩的皇位却是他下旨给的。
李山泽沉默着,慢慢都想明白了,世间多将魏以宁让位李崇珩看作一桩美谈,但是现在想来,美谈应该还有另一种说法。
他理了理思绪,缓缓道,“父皇当初登基时,先帝已经在五台山出家了,”
在场的人没见过他开口这么不着四六的,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那内侍又开始向他使眼色。这回李山泽什么也没管,自顾自道,“据我从书上看来,先帝性格并不强硬,但却是安于现状的,让位的事情,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做的。”
李崇珩眼神一动,魏朔卿歪了歪头。李山泽不知道,他现在这副沉吟的样子是真的谁也不像。他大着胆子打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秦王,陈述道,“先帝让位是因为秦王殿下心悦父皇吧。”
那内侍表情精彩,李山泽笑了笑,“对于你们二位,我其实从来不敢往情爱想,但今日父皇既如此说,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真正的美谈,是累世相争的家仇在两个人的相爱下消弭。玉面王侯,林下郎君,治世作媒、家国为聘,终成就了李魏王朝的盛世华章。只是两人之后,这家这国又当如何?
自然是找个人顶上,这个人最好是两个人都认可的,和李家魏家都有些关系的,那就勉强是他李山泽了。
只是,还得多亏秦王殿下的性子不是一般人的认知可以衡量的,他看上去根本不在意李山泽跟他的联系是如何来的……不,说不定连他跟他娘是人是鬼还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没在在意的。
李山泽想到此处,豁然开朗,却发现造就美谈的两位主人公正以一种新的目光打量自己,忽然大逆不道地有了开玩笑的心思,“我说这些……不会被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