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沉浑身紧绷,怒极反笑,一言不发抄起人往里间铺了皮毛的软榻上一扔。
转身哗啦一声拉上木门,顺便上了个门锁。
北溟的阳光没有大宣那么烈,木窗格将外间的光又柔了一层,屋内暗沉旖旎。
李昭沉欺身,凄惶地吻了上去:“谢行舟,你招我的!”
谢行舟不仅不怕,反而迎了上去,拉住他在领口游移的手,与他手掌相合,十指相扣。
甜甜的香味渡了过来,叫李昭尘安心不少。
谢行舟惯会起坏心,单爱看李昭尘发疯的样子,他摩挲着他的手指把玩,想起前两日在朔城客栈里那场荒唐的春梦了。
明知道李昭尘听不得他提别人,还是颠三倒四、喘着在他耳边乱叫:“好情郎、好哥哥……是我招的你,我不招你,你又不理我了。”
明明是床底间甜腻的调笑之语,却莫名叫人听得心里发酸。
不知到底是哪种酸酿出了经年旧味,叫人心都缩成一团,也叫人忍不住沉醉。
李昭尘缓了攻势,吻在他鬓边,一下又一下,缱绻低语:“心肝儿,不舍得不理你。”
自相逢的情事上,谢行舟总是克制居多,甚少落泪,现下却如开闸放水般,忍不住了,眼泪像天柝地裂时的雨水,止不住得往外跑。
他一哭,李昭尘方寸大乱,什么拈酸吃醋,什么腾起的妒火,都被他这眼泪淌稀了,浇灭了。
李昭尘用指腹抹去他的泪珠,用唇齿和舌逗弄他白玉般的耳垂:“阿竹,你消气了吗,还不肯认我么?”
谢行舟身体一僵,不动了。
李昭尘用力咬了一下他已经发烫变红的耳尖,继续往下,尖利的犬齿在他细长脖颈上噬咬,紧紧压着皮肉,仿佛下一刻就能叫人贲张的血脉破裂,却是十分有分寸,叫他舒爽,却丝毫不痛。
谢行舟被他伺候的舒服,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索性他已点破了这层劳什子虚假的知己情。
谢行舟也不演了,心头恶气变成一句句尖酸怪语,劈头盖脸砸了过去:“狗东西,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看我一个人演戏很好玩?”
“我送你花,不是你先说的伯牙子期?什么伯牙子期,能同人这样玩的!”
他越说越气恼,鼻头酸酸的,哭腔更甚:“还有在鹿城的时候,不是你叫我去养别人的?现在你又想跟我好,晚了!”
“你不是要毒死我吗,喂我吃落雪……我死了,你也得跟我一起下黄泉!”
话到气头上,谢行舟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却被人拉住了脚踝,李昭尘把他微曲的腿拉过来,轻轻在小腿上吻了一下:“我错了,阿竹,我错的厉害。”
“开始只知道你是谢相的孙子,进宫后你醉酒,我觉得不对,才查出……当年那别庄,是阳平侯府的。”
谢行舟颤了一下。他十五岁时,谢家已彻底潜隐在青州,不与旧关系往来。夏日长,京城来的暗信告急,姑姑谢绮霜病重。
谢绮霜嫁了阳平侯,没法随他们离开。爷爷谢珲拿着信沉吟良久,烧了。
谢行舟年轻气盛,心中不忿,姑姑待他极好,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他戴着一张人皮面具从青州偷跑出来,水路五百里,陆路三百里,直抵京城。
为了不露踪迹,他住京城人员最杂的猫儿胡同,遇到了化名李昭的黎昭,也即如今权倾朝野的督主李昭沉。
他在阳平侯府后门支着小摊蹲了半月,从下人口中打探到的消息拼凑出结果,他姑姑被放在城郊暗庄上。
那时节元帝年轻无权,大太监郑浓临朝。
大将军兼禁军统领黎溯谋逆一案历时两年尘埃落定,乱臣贼子全家被诛杀在逃亡路上,左相谢珲协助谋逆,一家百余口本该在去年秋后处斩,但谢贼狡猾,早早逃匿,只得一级级诏令下颁,全国通缉。
因宗族姻亲联络,勋贵人家与谢家千丝万缕联系,心照不宣不追究旁支,只往谢珲身上推。
京城人心惶惶,与谢家有关的人家全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累及自身。
李昭沉在猫儿胡同做掮客生意,也接杂活,干活利索嘴严实,口碑很好。
十五岁的谢行舟不会武功,他雇了李昭沉,让他带自己潜入那城郊暗庄。
整个庄子鬼影憧憧,除了严密的看守,内里冷清无人,屋漏窗破,谢绮霜就躺在一张连下人都不如的破床上,烛火都没有一支。
月光从屋顶的破漏处撒下来,以往珠圆玉润,光彩照人的名门闺秀扭曲在几年的时光里,变得破败、青灰。
谢绮霜听到动静,朝门的方向扭过脸,凹陷的双颊和蓬乱的发丝无不昭示她的处境,她依然温柔坚韧,不悲不惧,目光定定看着门口:“谁?”
谢行舟快步走到榻边,拉过她的手,那手已经枯瘦如一根根竹竿,他泪珠滚滚:“姑姑,是我,小五。”
谢绮霜愣怔半晌,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才笑了。
她伸手摸上他的脸庞,一寸寸从额头摸到下巴,欣慰不已:“小五啊……你来看我。”
谢绮霜瞎了。
谢行舟看到她双眼浑浊无神,眼珠一动不动,甚至有一只眼眶已经拉扯变大,透出内眦的软肉,眼珠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谢绮霜的手还在他脸上,谢行舟不敢哭出声,不敢落下泪。
“小五,我不能活了。”
是不能活,不是活不成,不是不想活。
谢绮霜已然是一副油尽灯枯的破败相。她在等,在等京城谢家的暗线将消息传过去,等着亲人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十五岁的谢行舟第一次即将面对亲人离世,心中重若千钧,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无语凝噎:“姑姑,家里人都很想你,你放心,我带你回家,我们回青州。”
谢绮霜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小五,我不走,我就待在京城,我等有一天你们回来看我。”
谢行舟用手背擦掉绵绵不绝的泪珠。
他每晚都去看她,给她带了新衣服,请了经营后事的姨婆给她换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三日后,一架驴车拉着副最低等的桐木薄棺,往城郊义庄的无名乱葬岗驶去。
曾经容貌动京城,才名满天下的谢氏嫡女,人生就此落幕。
连一陌纸钱也无。
阳平侯府早在谢府刚出事时便将谢绮霜下了族谱,将她的踪迹全部抹去,他们要脸面,不能让谢绮霜当街处斩,却也不许她离开一步。
她死了也得做阳平侯府的垫脚石,她以身躯高悬堂上,被迫做了照亮他们的烛。
阳平侯府拿谢绮霜向郑浓表忠心。
谢绮霜身死那天,下了一场清雨,谢行舟站在暗庄附近的山头上,无悲无喜注视着谢绮霜无人送行的退场。
人生无常,没什么可悲伤的。
李昭沉查了十年,没能查到谢竹的踪迹,他将当年他去过的地方翻了个底掉,那庄子却因为过了几十道手,查不出最初的主人家了。
他想了十年都想不透,谢竹当年为何要进那别庄。
直至他权柄日重,与谢行舟互换身体后,才因谢家牵挂他们姐弟漏出的踪迹,将一切串联在一起。
谢竹就是谢行舟。当年那暗庄里,圈禁着他的亲人。
老天有眼,他的阿竹,终于回来了。
谢行舟双手低垂在身旁,久久无语,李昭沉知道,他想起谢绮霜,又溺在往昔的难过里了。
李昭沉捞过那只骨节如玉又白得晃眼的手,十指交叠,著着他的手一下下打自己的脸,将他从苦痛中捞起来:“千不该万不该,是我不该不理你,更不该把你推给别人。”
那阵难过似乎过到了他身上,李昭沉突然心如刀绞,茫然到几近哽咽,而后他强撑起情绪,硬生生将这哽咽的腔调咽了下去,吐露真心:“阿竹,我不能误你……你有别人了,我难过得紧,又替你开心。”
谢行舟五指被他覆在手中,暖暖的,听着他不成语调的话,指腹忍不住顺着侧脸摩挲爱抚。
李昭沉也是个会撒娇的,感受到他抚触的动作,立刻侧头将大半边脸往他手里送,吐息打在他手心里,出口的话语也变得闷闷的:“我什么都不求,你有好师弟也好,有好哥哥也罢,我不在乎,只求你,给我留块地方,行不行?”
说着说着他竟开始胡搅蛮缠,又卖起可怜来:“你十年前也骗了我的。”
谢行舟本来心中酸涩难过,听他翻起旧账来,火气便不由自主腾的冒了起来,把悲伤的情绪给顶走了。
“是,我是骗你了,我十年前若是不易容,恐怕刚一进京就被人抓住,一命呜呼,人头落地了。”
察觉到他的火气,李昭尘搂着人一下下顺毛安抚:“是是是,你总是有道理的,是我胡说八道,你别同我一般见识。”
“我是狗脾气,狗做派,你莫生气,气坏了身体我心疼。”
李昭沉不知何时滑到了他颈间,一连串软话带着吻一起落下,叫人难以跟他计较。
“油嘴滑舌!”谢行舟脸颊飞红,被他吻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牵连着身体直抖:“跟谁学的这些坏毛病!”
李昭尘放过了他的脖子,又捉了手来,轻轻吻在手背上,吻不够似的,认真道:“不是坏毛病,你喜欢的,我什么都能学。”
接着的话更是卑微又可怜:“不好好讨你开心,我怕连姘头都没得做。”
谢行舟搂住他的腰,在晦暗的天光里抬头看向他:姘头是你,好郎君是你,好哥哥是你……一直都是你。
心底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给咽了下去。
不可说,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