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便迎来了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的来得稍晚一些,往年这个时候,北方已经开始穿袄烧炕,可在这边,到了下午放学,天都还亮着,而哪怕到深冬腊月,也没有“烧炕”或是“供暖”这类说法。
周五放学,窗外西北风呼啸,不禁埋怨“这鬼天气,咋比北方还冷呢”,我开始腹诽爸妈为何非要离开温暖热乎的大东北,选择这样一个南方小村庄,只隐约听说跟老爸什么“生意”有关。
只记得,搬来之前,妈妈和爸爸大闹了几场,然后突然有一天,妈妈告诉我:“小雪,我们搬家去南方可以吗?”
“搬家?为什么?”
“因为南方比东北暖和啊。”
“哦,那我刚买的新裙子是不是就能穿啦?”我还惦记着前几天爸妈大吵一架后,爸爸给我买的新的雪纺裙子,买到家后,却说太冷了没法穿,只能等待来年。
“嗯,当然能穿咯。在那里,我们还会认识很多新的朋友。”
“好耶!”
于是,形式化地征求我的意见后,我们一家在三年级新学期刚开始时,告别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迈开了这一步,而这一步远远超过我们家到小兴安岭爷爷家那么远。
……
周安背起书包,说,“田雪,今晚有事吗,要不要出来玩?”
我像白日见鬼一样盯着他:“啊?”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主动邀请我去玩,他会玩些什么?
比谁写字好看吗?比谁课文背得快吗?
“要不要去嘛?”他竟带上了央求的语气。
有诈,绝对有诈!
“哎,周安,我们一起来行不行?”小宝也已经背好书包,拉着张莹的手说。
“行行行,人越多越好!”
好吧,既然人多,那本姑娘也就勉为其难跟着去看看吧,看这小子能带我们玩些什么。这大冷天的,出门一趟容易嘛我,如果不好玩,看我不把他拧成麻花。嗯,也不知道他们这边吃不吃麻花。
“我出去玩了!”匆忙吃过晚饭,抓起厚外套,冲出家门的同时跟爸妈道了别。
来的时间越久,父母对这个村子还就越加放心,毕竟邻里邻居的,互相都认识,彼此都能照看,再远也跑不出这个村子。
即便是长大后的孩子,以为自己走出了村子,但归来时终究也会发现,他们一直未能离开。
毕竟,那老屋、那空地、那后山,拴着他们的根咧。
“阿嚏——”这天气,光冷不下雪,真没劲。
周安家住在村子第一排,走过去得十来分钟。
整个凤凰村面积不大,依山而建,依势而就,靠近山腰部分的房屋错落排布,整体呈扇形向下铺开,到了山脚逐渐聚型成排。背靠凤凰山,前有无名河,后来村前一段河被填上,也就有了他们门前那块空地,当然,也偶有老人会说断了龙脉等等听不懂的话语。
而这护城河原本很长,很长,东西走向,记得我们有一次沿着河边探险,愣是走到天黑都没走到边,便被饥肠辘辘的肚子逼着回家了。
周安家就住在村头第一排最东侧,前面就是横跨小河两岸的石桥,尽管桥的右侧,河水已经填上,这道桥是我们每天上学必经之处。
爸妈不知道是租的还是买的房子,在半山腰的某个小巷子里,实在逼仄,不明白都已经半山腰了,为何还要再细分为小胡同,每天上学、放学路过周安家,我都嫉妒这家伙能比我多睡十分钟懒觉,就不由自主地想着跟他换一换,不知道他爸妈能不能同意。
下次我一定去找周叔谈一谈,嗯,带上我妈做的烙饼,实在不行,就说做他家闺女。
一边想着,一边向山下走去,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村头。那时候的月光和繁星真得很亮,皎洁到晚上不用手电都能够走很远的 夜路,皎洁到一眼我就看到站在桥头向我招手的周安。那一刹那,白月光铺就的路从我脚下绵延到桥上,聚焦于他那被照亮的脸庞。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感觉得到,其中定然藏着星辰大海,宁静而深邃。
我有些莫名的感觉,不知为何停下脚步,这家伙,不会找我来就是看他装大尾巴狼的吧?行行行,算你有副好皮囊行了吧,算你厉害。
“田雪,你终于来啦!”说着从桥上跑下 ,“哎呦”,竟然差点跌跤,他吃痛的声音卷起了三两声狗吠,打破了这宁静,震碎了我心中的涟漪。
“嗯嗯,来了来了。”我不耐烦道,真是,帅不过三秒。
笨蛋,生怕我看不见嘛,还非要跑到桥上等——跟着他走进他们家。
“姐,大家都到了。”他把我带到家中,院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小伙伴,有我们班的,还有其他年级的。
周安姐姐站在堂屋方向,她已经六年级,落落大方,英姿飒爽,“好了,到齐了,那我说下,昨天让你们找易拉罐,都找到了吗?”
额,什么情况?难道是叫我来捡破烂的?我有点蒙圈,望向周安,他示意我稍安勿躁,我只好耐住性子。
只见几个人从兜里掏出易拉罐,噼里啪啦齐齐丢在地上。
“我让你找易拉罐,让你找踩扁的了嘛~”周姐姐敲了一个大概是他们班同学的男生脑瓜崩。
他委屈到:“萍姐,你也没说啊!”——后来才知道,她叫周萍,姐弟二人取平安之意。
“没说自己不会想!踩扁了让我怎么用!”
“可是你也没说要干啥用呢,我还以为要卖钱呢,特地给踩扁的,好卖。你知道多难找吗,你看我们几个人,你问问小五,他昨晚都跑去狮子山村了,晚饭都没吃,被他爸打一顿呢。”
瘦麻杆小五点头称是,周安小声说道:“这两人都6年级,跟我姐一个班的。我姐跟你一样,也是班里大姐头。”
我翻了个白眼,不过倒是有些羡慕,感觉周姐姐在同学间的威望比我大得多。
“算你们有理,那现在先把易拉罐给还原吧。”
于是他们哥几个又哼哧哼哧费费劲巴莱地还原,这可比吹气球难多了。
还好其他人找的都没有被踩扁,不然一晚上就在这看戏了。
“周安,你姐到底要干啥啊,是她让你叫我来的?”小宝、张莹这时候也凑了过来,“就是就是”。
“那啥,她不让我说……”
我跟二女对视,集体翻了白眼。
“小弟,别嘟囔了,去锅屋把刚才弄好的炭拿来。”
只见周安进了锅屋,我好奇跟了进去,周妈妈也在,她比我想象的和蔼可亲,记得刚开始,我还以为那个凶巴巴的年级组长周老师是周安妈妈呢。
“小雪啊,你也来啦,来,过来烤会火暖喝暖和,别跟他大姐瞎皮,”话虽如此,她还是帮着我们用铁簸箕装好了几块烧着的炭,递给了周安。不知怎的,见到周妈妈,我又想起了小宝上次的事情,回头看了在院子里的她,还有拿着簸箕走出去的周安,觉得他俩一点也不配!
“婶子,你说周安他姐怎么跟周安那么不像啊!”我不禁问道。
周妈妈明显一怔,“她姐啊,还不是随了她爸那德性”,她继续捅捅炭炉,准备烧些开水,说等会我们玩完了喝点热水再走,暖和。
不过,在周妈这里烤火显然比不上院子里神秘易拉罐对我的吸引,除了锅屋,只见周爸爸已经出来帮忙了,他用螺丝刀在易拉罐周边扎了好多小洞,然后由萍姐指挥大家用绳子穿过易拉罐头部的几个小洞,绑上,等我出去时,已经开始把炭块往罐子里装了。
看着这神奇的一幕,我仍然摸不着头脑。疑惑间,只见周安拎着一个“组装完毕”的易拉罐缓缓走来,伸出手:“给你”。
我没有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玩。
“额,走,我带你去玩。”这一次,他拉住了我跑出门去,我没有挣开。
“可好玩了,这次是我妈同意我玩的,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哦!”他边跑边说。
门外,便是一大块被填上土的空地。这时候,小伙伴们也陆续跑了出来。
“快点,再不快点他们都来了。”我把期待也都压在了周安身上,想从他身上第一个看到作品展示,而不是让别人“捷足先登”。
“好。”只见他面向我微微一笑,然后把绳头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卷了几圈,留下的绳长正好吊着易拉罐至接近地面的长度,“一二三,起!”他开始抡臂,只见易拉罐瞬间被绳子抡起,以绳子为圆心、绳长为半径,旋转起来。
“哎,亮了!”第一声是我不禁喊出来的。
“亮了!”“亮了!”第二声第三声是刚出来的小宝他们。
随着旋转,易拉罐中的炭块在空中从扎出的洞洞间喷出无数火花,犹如星空点点,却又更加绚丽多彩,在黑暗中跳跃。
而周安,正是那个驱散黑暗的人,那一刻,刚刚在桥上的悸动又涌了上来。
后来我才知道,是周安姐姐在跟远方一个笔友写信时,对方写的他们家乡的这种冬日游戏,并说,这叫做“火壶”。
那时候,我就不仅羡慕周姐姐的霸气,更加羡慕她能够有笔友。日后,我一定要找一个一样厉害的笔友!
“停!”似乎是萍姐的声音,周安手中的易拉罐慢下速来,直至停止。
“干嘛啊姐?”
“还能让你一个人把风头全抢了,”,她伸出手来,“小五,给我一个。”
“哦……”周安放松手臂,来到我跟前,邀功似的,“田雪,好玩吧,今晚我就是让你来看这个的。你们那没有吧?”
看惯了他书呆子的一面,真没想到到了晚上这么嗨,不过也是看不惯他那死出,“有啥了不起,我们那冬天有雪,你们有吗?”
“我还真没见过下大雪呢,好想看看。”
看他蔫了下去,不忍心再打击他,“那以后你跟着我混,我带你去看雪。”
“真的吗?好呀!”
“嗯,骗你是小狗。”
“好,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真是奇怪,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电话稀缺,但为什么大家却都会这个神秘的契约口号。
难道是通过笔友彼此相传的吗?
烟花易冷,木炭易逝。
大家易拉罐里的碳全部烧完后,周安妈妈招呼我们去锅屋喝了刚烧好的姜茶,然后便各自散去。待大家都走后,周妈妈把我悄悄留下,塞给我一个大大的毛巾,里面还包着什么东西——“小心烫,揣怀里。”
“婶子,这是?”
“毛巾。嗯,里面包着大玻璃罐子,灌了热水,这里不比北方,湿冷湿冷的,小女孩家家的怕冻,你抱着回去吧!”——还好她在说“毛巾”之后还作了解释,不过我倒是发现了,周安说话那认真无误却总让人无语的风格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连忙接过,欣喜道谢。这东西,抱起来比我家里的热水袋有安全感。
看来周妈妈很喜欢我的样子,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因为长大后经常能听到一句话:婆婆天生能够从儿子一众女同学中找到最不喜欢的那一个,作为自己的假想儿媳。这样的话,看来我注定成不了他们家的儿媳。
最终,周妈妈让周安送我回了家。那一晚,我们静静地走过缓缓的山路,并没有过多言语。
月光很美,怀里很暖。
山远夕风寒,火壶心怀暖。
月下倚斜桥,年少红颜笑。
那一晚,我看到了三次光。
一次是月光,一次是火光,一次是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