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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萝坞风波起又平

    “姐姐,你可以教教我吗?”

    “你是从湖那边过来的仙女吧。”

    小碗与小盆稚语相询,倒叫南星忍俊不禁,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可那笑意转瞬即逝,她静默良久,面对小碗殷切的眼神,喉间竟似堵了团棉絮,不知该如何向这位小姑娘解释。

    可小碗却是了然地苦笑,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称的愁容,她道:“我从前替藏经阁的伙伴誊抄古籍时,曾见一卷残篇上书:自古迄今,天命匪易。”

    小盆懵懂地挠着头,虽不解其意,仍煞有介事地连连颔首。

    纵使小碗头顶已悬着遮阳的仙家符咒,他仍固执地高举那片芭蕉叶,碧绿的叶影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你觉得,书上说得对吗?”

    南星这句话问住了小碗,这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陷入沉思。

    仙人写的书,应当是对的吧。

    小碗掩唇轻咳,仰头望了望头顶交叠的符咒灵光与芭蕉翠影。

    “我自打记事起,就比旁人缺了许多,没有爹娘疼惜,没有灵力傍身,哪怕是最简单的健康也没有。”

    那稚嫩嗓音里浸着的沧桑,叫人心头一颤。

    “姐姐,可我真得很想很想……”

    小碗瞥了眼身旁只顾着傻点头的小盆,最终还是没有说她很想做什么。

    南星素来不擅宽慰之辞,纵有千言万语,终究难改命数。

    慧极则伤,天意若不相怜,能似小盆这般混沌度日,反倒成了造化。

    偏生小碗这般剔透心肝,将世事看得分明,前路只怕愈发坎坷。

    她用近乎冷漠,却格外坚定的语气说:“小碗,这个世界无奇不有,人死尚可复生,但凡心之所向,必有蹊径可寻。”

    小碗闻言偏首,乌溜溜的杏眼里盛满疑惑。

    南星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数句,但见小姑娘眼眸倏然亮若晨星,二人相视一笑。

    小碗竟一改往日倔强,乖乖折返竹屋整理药材去了。

    “我来搬梯子。”小盆急急追上前去,那粗壮胳膊足有小碗两倍粗细,扛起竹梯仿若拈花。

    药斋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南星姑娘和小碗说了些什么?”燕决明温柔地笑着,饶有兴味地向南星打听。

    南星摇头,他便没有再追问,只是逗趣地说:“原来是小秘密。”

    燕决明从怀中的瓶瓶罐罐中掏出个浅碧色香囊:“听内门弟子说你日夜不休地修行,便取了艾叶、陈皮配以洋甘菊、薰衣草,细细研磨成粉,做了个纾解疲劳的香囊,希望能帮到你。”

    药味混着花香卷进鼻子中,南星后舌泛起滋味,先是不腻人的甜,再是绵延的苦涩。

    “本想着托人给你送进内门,谁料你碰巧来了。”燕决明又补充道,将那香囊往前递了几分。

    南星正想回答,忽然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

    “铃铃——”

    檐角风铃忽作清响。

    南星和燕决明同时侧身望去。

    但见藤萝掩映处,花溪满渚。

    一少年长身玉立,抱剑靠在竹门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轻拨风铃。

    谢澄走到南星身边,扫了燕决明和它手中的香囊一眼,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日日去未央殿寻你,都推说在练剑,怎么,这药斋里有比我更好的对手?”

    南星懒得理他,回绝燕决明:“我从不收别人送的贴身之物,心领了。”

    还有,她晚上真的不修炼。

    她又拎起黄色木牌甩到谢澄怀里,指着旁边秃头的扫帚,“我倒想去练剑,来了就别闲着,帮忙扫地去。”

    说罢,南星拎起木桶,把卷毛边的抹布搭在桶沿上,转身前往后院打水。

    混着草药清香的微风吹过,荡起南星后脑的红色发带。

    燕决明和谢澄同时勾起嘴角,笑容的意味却大为不同。

    谢澄环顾这间飘着药香的宽敞院落,剑眉微挑:“你是个医修?”

    斟酌了一下,燕决明回应:“可能算是吧。”

    无意义的聊天戛然而止,没有南星从中调和,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拿起那把扫帚,谢澄和它大眼瞪没眼,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他扫了眼身旁的燕决明,还是把询问的话语咽回肚子里。

    待南星提着水桶转回前院时,只见谢澄正将扫帚横握如长戟,推着满地落叶仿佛在田间犁地。燕决明站在廊下,袖口掩着唇角微微抽动。

    “还是我来……”

    燕决明刚伸手要去接扫帚,谢澄却将帚柄一横,“这是南星交代给我的事情,不是给你。”

    南星太阳穴突突跳,她一把将浸透的抹布甩进水桶,夺过谢澄手中的扫帚,给这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演示起来。

    “你认真看。”

    南星素手执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枯叶顿时聚作小山。

    谢澄耳尖微红,主动请缨帮忙擦桌子,南星盯了他半天,最后还是妥协。这次南星长记性,提前教好谢澄该怎么做,这才把半拧干后的抹布递给他。

    谢澄擦拭时忽瞥见柴桌上的长生剑,不死心地又探手去触。那剑灵巧地翻了个身,堪堪避开他的指尖。

    沈酣棠能碰,他碰不了。

    少年剑修攥着抹布的手背缓缓绷紧。

    南星偏头喝道:“谢澄,别偷懒!”

    他手底动作越发麻利。

    …………

    此后半月,藤萝坞中难得热闹了起来。

    小碗每日寅时便守在竹檐下,青白晨光里翘首盼着那位会变戏法的仙子姐姐给她带来新的典籍。

    之前那些,她早已背下来了。

    小盆劈完当月的柴薪,总要去帮其他杂役挑水运货。待忙完活计,便摘片新嫩的芭蕉叶挨着小碗坐下。

    两个小小身影映着朝霞,看金乌从东山慢慢爬上来。

    燕决明白日里总不见踪影,天南地北地寻些奇花异草。有时带回来几株沾着露水的灵药,有时袖中藏着几粒谁也叫不上名的种子。

    暮色四合时,才见他踏着满坞药香归来,衣袂间总挟着些山野清气。

    南星每日踏着虹桥薄雾,循着那条熟悉的山径往药斋去。

    偶尔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也不着急,随手掐起一道避水咒。指尖凝起一点灵力光晕,在昏暗的黎明时刻为她映出脚下的路。

    转过紫藤缠绕的山门,太湖畔那株百年银杏便映入眼帘。

    若她此时抬眸,定能瞧见那个日日锦衣华饰,从不肯换上天衍宗门服的矜贵少年。

    雨丝穿过叶隙沾湿他的衣袍,墨发间缀着晶莹水珠,难得显出几分狼狈相。

    南星唇边浮起浅笑,谢澄从银杏树上纵身跃下,掀起满地金黄。

    “我发现修符道是最实用的,帮我也掐个诀呗。”

    “你是不是又突破了?”

    “呵,真是恭喜啊,天才。”

    “不过,以后我会一直比你强的。”

    谢澄总会这么说,如今的南星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一言不发,就静静听着。

    只是在心底想:以后,会是多远以后呢。

    等从藤萝坞回来,日头已缓缓坠到另一边。

    “我们找个时间打一架。”南星对着谢澄如是说。

    二人为这突如其来的约架停下脚步,谢澄只是摇头:“我不想对你动手。”

    南星瞥他一眼道:“你那日不是还说,你是最合适的练剑人选吗。”

    谢澄语塞:“练剑和斗法是两码事。”

    南星如今堪堪踏入锻体五重境,而谢澄已在八重境滞留多时,始终寻不到破境契机。

    二人之间还差得有些远,况且长生剑就算是“神明之下最强剑”,也未必能敌过真正的神剑纯钧。

    谢澄在剑道上的领悟天赋惊人,他剑风纯正,一招一式皆显名门气象。

    南星则更侧重技巧,经常剑走偏锋,惊得皇甫肃长吁短叹道:“剑照人心,你这般离经叛道的路数,当心走火入魔!”

    他的剑意在“纯”,她的剑意在“奇”。

    南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二人谁更胜一筹。

    偏生谢澄这个榆木疙瘩,死活不肯接招。

    南星足尖轻点,身形如燕回旋,一记凌厉的劈腿直取谢澄天灵。见他侧身闪避,当即屈膝变招,足底携风雷之势直击心口要穴。

    这已是二人第二番较量。

    昔日黄泉鬼市上一搏,谢澄便领教过南星最爱使的“声东击西”,故而此刻早有防备。

    他双腕交叠成桥,稳稳架住南星左腿,企图让她收势。

    谁料南星越战越勇,竟是单手撑地而起,腰肢如柳折转,右手已解下长生剑,径直刺向谢澄。

    南星轻喝道:“拔剑。”

    长生剑薄如叶片的剑锋几乎要贴住谢澄的咽喉,他未曾后退一步,只是冲着南星笑道:“别闹了,今日膳堂有你喜欢的胡炮肉,去晚就被他们吃光了。”

    太近了。

    剑离他的咽喉太近了。

    在那场三界混战中苟生,为了护住身边人,她杀过妖,也杀过人。

    所以最清楚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只要她现在出手,谢澄必死无疑。

    尤其是此刻谢澄全然不设防的姿态,只要她轻轻一推,这块使她辗转反侧的挡路石就会彻底消失。

    以她的手段,自有把握做得天衣无缝,不被查出来。

    杀了谢澄,那场七年后屡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杀戮浩劫,将不复存在。那个搅动仙门风云的祸首,将永远止步于此。

    长生剑上溢泛出流萤点点,南星眼底晦暗难辨,喉头滚动。

    谢澄只当她嘴馋咽口水,又补充道:“焦香辛辣,刚烤完泛着大油香,被盐豉腌得黄亮……”

    最后,南星收回长生剑,叹了口气道:“走吧。”

    流萤逐渐消散,谢澄忽然伸手去捉空中残存的灵光,掌心却只余晚风微凉。

    二人并肩走在虹桥上,谢澄笑道:“南星,你戌时来钓雪亭找我好吗,有个小玩意给你。”

    南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几分距离。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