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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翎只赠心上人

    日暮时分,未央殿中只剩铁锅啄食灵粟的声音。

    南星伏在桌上奋笔疾书,袖口处还沾上不小心泼洒出来的朱砂和墨汁。

    画符原是件极耗心神的活计。

    待灵力将要耗尽,她搁下狼毫,揉着发酸的手腕,忽见案头符箓已堆作小山。每次使用时她总大手大脚,画起来才知道珍惜。

    松活酸痛的手腕,南星望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几沓成品符咒,她唇角微扬,像只囤满松果的雪貂,将符咒仔细收入乾坤袋中。

    细碎的沙沙声里,连指尖都透着欢喜。

    虽说辛苦,却可备不时之需。

    “铛铛铛——”

    问仙岛上的自鸣钟连响七下,已然是一更天了。

    想起和谢澄的约定,南星叹了口气,还是和衣起身。

    南星指尖在长生剑上徘徊再三,最终空着手推开了殿门。

    一湾烟水夜三更,月色澹如许。

    却迟迟不见那个说好要送“小玩意”给她的家伙。

    南星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她屡次起身想走,可最终都坐回去了。

    南星逐渐攥紧了亭栏,冰凉的露水渗进掌心,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旁人,南星可能会猜他忘了,亦或是耍自己,但谢澄不会。

    他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吱吱——”

    一只耳鼠从菖蒲丛中跳出来,落在亭子边缘。

    看见眼前熟悉的小妖,南星却神色一凛,连忙后退起身拉开距离。

    她曾在耳鼠身上设下蔽气咒,可保它七日内不散发妖气。

    可眼前它居然还未离开天衍,蔽气咒早该失效。

    距离这般近,南星却没有闻到一丝妖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三更天,钓雪亭。

    南星指尖掐起一道护身咒,灵力的辉光映得她半张脸明暗不定,始终与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耳鼠保持距离。

    那小家伙蹦上青石案几,竖起绒尾想要攀上她肩头。

    见南星不让,它急得原地打转,兔耳朵一抖一抖的。

    最终,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指向远处的芝兰坊,然后拼命摇晃脑袋,又窜回菖蒲丛中,徒留沾在地上的几道湿漉漉的爪印。

    芝兰坊是天衍宗所有内门弟子的居处,若非沈酣棠,她也该住在那里。

    这耳鼠是在说,不要去芝兰坊?

    耳鼠可聆千里之音,它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思极迟迟未赴约的谢澄,南星神色一凛,以极快的速度朝芝兰坊赶去。

    夜色中的芝兰坊屋舍俨然,千百院落如星罗棋布。

    此刻静得骇人,唯见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明灭。

    南星穿梭于重重院落间,终于截住一名巡夜弟子。

    “王进宝?”

    “南星,你每晚就是跑到这里来练功?”

    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同时响起,王进宝手中的灯火照在南星脸上,窥见一丝严肃。

    情况不明,南星没心思去澄清关于她不睡觉只修行的谣言,她语气很冷:“谢澄住在哪里?”

    见南星一副要去杀人的样子,王进宝稍微比较了一下出卖谢澄和惹怒南星的下场,便毫不犹豫道:“从前边大树边的鱼塘左转第五间,那小子特讲究,单间。”

    开玩笑,他从小被谢澄揍不也活得好好的,南星可是真拿剑架过他脖子。

    谢澄都要哄着的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招了吧。

    夜露渐浓,南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鱼塘附近。除却游弋的锦鲤和愣在原地的王进宝,无人得见此地曾有人来过。

    门扉紧掩,南星轻轻敲门。

    “咚咚咚——”

    她的手劲更重,敲得也更急促些。

    “咚咚咚——”

    门终于从中打开,谢澄似乎刚从睡梦中苏醒,朦胧地盯着南星。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

    他话音未落,南星已经一掌劈出。

    在谢澄躲过的瞬间,南星攥住他衣襟借力前冲,足尖一勾将房门踢合,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极轻,芝兰坊的夜半平静并未被打破。

    可室内已是刀光剑影,处处杀机。

    近身缠斗间,“谢澄”很快便落入下风,他伸手想去够桌上的纯钧剑,谁料南星快他一步,先手夺剑。

    光辉自“谢澄”掌心迸发,一道白色剑印逐渐浮现,竟将纯钧剑吸入体内。

    “谢澄”似乎想将剑唤出,却不得要领。

    就因着今日难以遏制的杀心,南星出门赴约时并未将长生剑带在身上。

    但也足够了。

    “谢澄”被南星一脚踹到床上,还未等他咬牙翻身再起,一道黄符扑面而来,将他牢牢禁锢。

    突然,屋舍中大雾弥漫。

    南星急忙屏气凝神,掐起一道护身符。她压低重心,死死盯住看不清的周遭,谨防被人突袭。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的腿已酸麻,雾气终于散去。

    原本的房屋消失不见,恢弘的园林出现在面前。

    嘉卉灌丛,蔚若邓林。

    隔着名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花圃,高大的垂丝海棠下悬着水贝点缀的雕花红木秋千。

    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莺黄锦袍,半倚在秋千上无声流泪。

    等南星走近,只见他手捧一本被撕去大半的《九州山水鉴》,倔强地将其拼凑起来。

    瞧见有人来,少年又委委屈屈地把书藏在身后,擦掉脸上的泪痕,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谢澄?”

    这稚气未脱的熟悉眉眼,让南星忍不住想笑。

    谢澄抿嘴:“大胆,你是何人,怎么敢直呼本公子的名讳。”

    “还真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傲娇,嗯,这个才是真的。”

    南星没有理会小谢澄的怒火,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小谢澄扭头想躲过这个没分寸感的怪人,却被牢牢按在原地。

    瞥了眼他藏在身后的七零八落的《九州山水鉴》,其上隐约可见赤色批注,如稚童手书,南星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哭?”

    玉堂金马如泥沙,岚州谢氏,第一世家。

    被捧在掌心长大的谢澄,居然会为一本损毁的游记哭泣,南星不解。

    谢澄心事被戳中,天大的委屈溢出,他憋着泪花:“我干嘛要告诉你,走开!”

    闻言,南星还真就松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等等。”

    望着眼前陌生人的背影,谢澄鬼使神差地出言挽留。

    水华朱色的发带在南星身后飘飞,曳住谢澄的心事。

    “我大哥的舜华翎,怎么在你身上。”

    “你是他的心上人吗?”

    南星一噎,她知道这东西是谢家的护身宝贝,此刻的确该在继承人手中才对。

    她有心逗弄小谢澄,“不是,我杀了你兄长,从他手里抢过来的。”

    谢澄从秋千上跳下,三步并两步跑到南星身边来。

    “你别想骗我,大哥绝顶聪明,就算是黄龙小叔也未必能杀他。”

    “娘亲和我们说过,舜华翎很重要,谁也不能给,除非——”

    南星对着故弄玄虚的停顿很捧场,笑问:“除非什么?”

    谢澄很满意南星的知趣,似乎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娘亲说,除非是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心上人,那可以送给她。”

    “曾经,爹爹就送给过娘亲哦。”

    垂丝海棠的花瓣落在小谢澄头顶,南星抬手为他择去,喃喃自语道:“心上人么……”

    既然有舜华翎在身,那一定不是坏人,小谢澄放心地从身后掏出那本游记,委屈地塞给南星说:“嫂嫂,你有办法把它补好吗?”

    嫂嫂?

    手中的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标注,可以看出持有者时常翻阅,甚为爱惜。

    见南星犹疑,谢澄连忙道:“我不着急的,你帮我把它带出府补好,等我长大了就找你去取。”

    南星挑眉,追问道:“为何一定要等长大?”

    小谢澄却是沉默下来,低声道:“家里不许我看这些书,等我和大哥长大,他成为家主,我就能游走江湖,看遍名山大川,做个行侠仗义的红尘剑客。”

    南星的笑容逐渐收敛,眉峰微蹙道:“成为谢氏家主,万人之上,号令群修,不好吗?”

    “那多无聊啊,我只想闲云野鹤,自在随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谢澄环视四周高大的院墙,期盼着不算遥远的未来。

    南星喉头发紧。她看着少年雀跃的身影在花影里穿梭,没有告诉小谢澄那残酷却真实的未来。

    将来执掌谢家的不会是他兄长,而是被命运洪流推上高位的他自己。

    秋千还在微微摇晃,海棠花瓣落满谢澄方才坐过的地方。

    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突然,谢澄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还未来得及和南星说句再见,就匆匆从花拱门跑了出去。

    这座宅院诡异非常,除了谢澄与她,所有人面上都似蒙着层雾气,五官模糊不清。

    而更奇的是,唯有谢澄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立在海棠垂落的花门处,看着少年被那些惨白脸孔团团围住。

    他困于案牍,细究持筹握算、铺谋定计。

    他早出晚归,锤炼拳法功夫、剑道心术。

    寒暑交替间,南星见他一点一点长大,那稚嫩面容渐显棱角,逐渐长成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纵使生活枯燥乏味,他抬眼时眸中仍漾着笑意,像永不蒙尘的宝剑。

    谢澄十四岁了。

    南星闭上眼,不忍再瞧之后发生的事情。

    谢渊之死,是此后十年间三界诸事的源头,是最初的转折点,可惜没人能阻止。

    “哥哥!”

    大雨倾盆落下,谢澄连日高烧,府内乱作一团。

    哀恸声、争执声和电闪雷鸣混杂在一起,主持丧仪的队伍和前来诊病的医修步履交接,从南星身边匆匆而过,分别奔向前院与后院。

    南星站在回廊阴影里,指尖灵光明明灭灭,那本残破的游记始终无法复原。

    这里是谢澄记忆编织成的梦境,他记得这本书被撕碎了,他记得哥哥死掉了。

    只要他记得,就无法改变。

    春鸢不律箫浮现在南星手中,她顶着反噬,任由鲜血顺着花茎涌出,执着地用神明契约术强行扭转规则,画下一张低阶“修复符”。

    暴雨之中,符咒被打在书皮上,二者逐渐融为一体,化作一本完整的《九州山水鉴》。

    云销雨霁。

    南星神情凝重,站在逐渐好转的谢澄边,见他长睫颤动,似乎要苏醒。

    被大袖覆盖的左手已经掐起一道定身符。

    “咻——”

    小谢澄睁开眼看见榻旁的南星,竟是直接破门而逃。

    他翻过院墙,窜上房梁,以为终于逃出生天时,有人却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一张被雨水半打湿的黄符粘在“他”的袖子上。

    “抓到你了。”

    “魇妖。”

    那将谢澄掉包的妖物闻声回首,撞进一双杀意森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