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琳琅虽如此答应,但仅以方便考量,到底还是男装为佳。

    即便书中世界待女子并非如真实历史一般苛刻,可行之事却也是颇为局限的。就如女官一职,选择的余地仅仅只有当朝长公主门下那一隅之地而已,若不被长公主所青眼,女子便只能另择她路。书中写沈昭曾向长公主自荐,但被长公主一口拒了,这才只能女扮男装。

    故女装虽保险,裴琳琅却不能轻下决断,保不齐将来还要因此受限。

    年底了,长街初染喜气。裴琳琅托腮坐在走马灯社二楼的窗边,向下望去,街边浓雪渐融,来往行人亦是喜色盈腮,春风满面。

    今日店内生意较之昨日已好了许多,但也只能勉强不算潦倒,且因人手不足,至午间人渐散去,秦玉凤方得以抽空上二楼同裴琳琅喘口气。

    裴琳琅回神看向对面如牛饮水般的人物。昨日匆忙,故没来得及问,今日再会,方提到改换门庭一事,因道:“好端端的酒馆不开,改做茶水生意,秦掌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在裴琳琅看来,茶社开得再大,总还是酒馆更为赚钱的,哪想秦玉凤闻言,一个眼刀当即飞了过来。

    “还不是信了你的邪,”她哐当一声将杯盏置在案面上,“当初是你劝我盘下这家店,也是你劝我改做茶水生意,你说你另有打算,结果打算呢?我问你打算呢?”

    裴琳琅无奈讪笑,“等我一些时日,说不定我马上就能想起来了。”

    “等你?呵,我还是年后换回春熙酒馆的牌子,再将三楼租赁出去赚些琐碎银子来的实在。”秦玉凤又给自己倒满一盏,“说说你吧,今日前来总不只为蹭我一杯茶吧,东西做好了?”

    “马上,待颜色上好就能交了。”裴琳琅扒拉着案几边缘,哈巴狗似的卖笑讨好,“不过就是说,掌柜也知道我没钱,自然是买不起颜料的。”

    秦玉凤却没如她所想一般发怒,只轻瞥她一眼,好似想到了什么。

    转睫,裴琳琅被秦玉凤领到一楼楼梯之下一间小房内,屋内很是混乱,琐碎地堆砌着各色杂物。秦玉凤掸了掸息下灰尘,冲她轻抬下巴,“你自己找,我记得我没扔。”抻了个懒腰便回大厅打盹儿去。

    裴琳琅半信半疑走入其中。她本是不信的,古代颜料皆纯天然提取,若非富贵闲人,谁没事屯这玩意儿,尤其这个人还是铁公鸡秦玉凤,恐怕一点奢靡都能要了她的命。

    可稀奇的是,裴琳琅竟真在角落发现了一个可疑包裹,打开一看,嚯,真是颜料,它们整整齐齐被安置在一个精巧的木匣子里。

    裴琳琅忙将其捧起仔细查看。这都两年过去了,颜料依旧鲜亮耀眼,没丝毫氧化灰败,且……裴琳琅将颜料对准阳光,果不其然,颜料之上还闪烁着一层金属的光辉。

    这小小一匣恐怕不便宜,不,应该说贵得吓死人。

    裴琳琅望向秦玉凤所在方向,片刻,默默走过去,自秦玉凤对面坐定。

    秦玉凤却没抬眼,而只懒声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可有去处?”

    “算是有吧,我正客居沈府。”

    “我就知道,不然你也不会突然跑来问我衔月的事情。”秦玉凤微眯着睃她,“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吧,还不如住我这里,你给我打工,我供你吃住,如何?”

    裴琳琅施施然展唇,“可惜掌柜说迟了,你若昨日如此说,指不定我猪油蒙了心就答应了。”

    她从容不迫给自己倒上一盏热茶,又从盘子里捡一小粒花生米扔嘴里。

    秦玉凤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会不会这家店其实是我的?”

    裴琳琅话音微顿,见秦玉凤不悦蹙眉,不禁笑意更浓,抬手抚上手边那方匣子,“依你所言,这家店因我才搬的地址,也是因为我才改的行当,若我没猜错,店名也是我起的吧。秦掌柜,这店既然是你的,你又何必事事都听我的?”

    “那也不能、”

    “不急,你先听我说完,”她将木匣打开,推至秦玉凤面前,“瞧,这里依次是由朱砂、青金石、蓝铜矿、孔雀石以及红珊瑚所制成的颜料,”将指腹在为首的朱砂之上轻轻一抹,“听说这玩意儿千年不褪,百年不凋,一两可抵十金。”

    秦玉凤闻言,脸色果真益发难看。一个瞬息便伸手要来抢夺。

    裴琳琅眼疾手快抱入怀中,得意扬眉:“我还在仓库找到不少我曾使用过的工具,掌柜真是好人,竟都替我存着,从未想过当了去。”

    秦玉凤扑了个空,起身一把从她怀里抢走匣子,恼羞成怒道:“地契房契都在我手里,店就是我的,你若再说我只能将你告到官府去了!”

    裴琳琅却不争抢,一则过去一切皆非她本意,她即来了就是从头开始也无妨,二则秦玉凤说得不无道理,自己无凭无据,且时光荏苒,谁又会信?便只瞧着她笑,“掌柜把颜料抢走了,我该用什么?”

    秦玉凤江那匣子捧着搁进橱柜,再落上一把锁,狠恨地道:“想用也行,但只能在店内使用,不得擅自带离!”

    如此这般,整个下午裴琳琅都是收拾仓库,打扫完了,便蜗居在大厅一角给魔方补上最后几个方块。

    也不知是手生还是怎的,这一趟竟颇不顺遂,天色又迟了,只得改日再说。

    ***

    自沈府角门入内,裴琳琅并未直接回院,而是径直朝岑衔月所在方向走去。

    今日她早出晚归,故耽搁了时辰未同岑衔月请安。裴琳琅素知岑衔月虽以长姐自称,可到底不是真长姐,住在人家屋檐下,这些人情功夫不能不做。

    方踏入内院,却与自外间进来的云岫撞了个正着。

    那丫鬟也不知怎了,步履匆匆不算,还一脸愤色,裴琳琅生怕招惹了她,笑了一笑就要绕开。

    谁知云岫见来人是她,眼珠子一瞪,便抓住她问:“你怎么回来了?从哪儿回来的?”

    裴琳琅不知所措指向角门,“后角门啊,那儿离我院子近……”

    “你昨日怎不从后角门回来?”

    “因为,我乐意啊……”

    “你、”云岫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欲言又止,似有话不便明说。

    裴琳琅满头雾水,“……发生了什么?”

    “你还问我发生了什么?头一天就敢早出晚归,知不知道我家小姐正守在门口等你回来?”

    “等我?”

    “你说你这混账东西一整天都干嘛去了,怎生如此讨人嫌!”

    裴琳琅糊涂了,等她?岑衔月么?为什么?脚步却不受控制加快向正门赶去,口中呵着浓浓的白气,吼中发疼。

    “咱们夫人真是懂事了,”方过了前厅穿堂,章嬷嬷一行的声音却不期然自东侧游廊传来,“早先让她仔细等着大爷回来,她如何也不肯听,如今想来心知自己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倒明白要讨好着大爷了。”

    另一位得意道:“到底当家的是咱们大爷,再清高也得看人脸色。”

    裴琳琅一怔,停住脚步。

    对了,她怎么忘了这件事,书中不就写了么?每个沈昭公务晚归的夜晚,岑衔月都会守在门口等她回来,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岑衔月怀里还会抱着一件厚厚的狐绒斗篷。

    裴琳琅松了口气,她继续向前走,但是脚步慢下来,镇定下来,终于变得像是自己,而不是另外的什么人。

    缓缓过了仪门与影壁,一道月白身影果不其然正亭亭玉立在寒冬腊月里。她的怀里也确实抱着一件斗篷,大红灯笼打下的暖色的光晕里,与书中所写一般无二。

    裴琳琅靠近她的身后,轻轻唤了一声,“长姐。”

    那道身影一怔,回过头,“琳琅?”似也惊讶为何她从里面来了。

    裴琳琅解释,“我从后角门回来的。”

    裴琳琅看向她的唇,那种淡淡的粉经朔风一搽,比往日红了一层,白雾一息一息吐出,却不如她神色一般镇定。

    “哦,是这样……”

    恍惚了片刻,方又说:“回来了就好,我还以为、”

    裴琳琅不曾留意岑衔月眼底微妙的变化,目光远眺,见夜色中一架马车正滚着车辁徐徐靠近,明快道:“那是姐夫么?”

    夜色太静了,隆隆的响动分外清晰。

    裴琳琅又眯眼瞧了瞧,青帷,清油,簇新而扎眼。

    她侧目去看岑衔月,试探着问:“姐姐在等姐夫回来么?”

    岑衔月脸上闪过片刻茫然,她也看过来,但很快避开,“天寒地冻的,你先进去吧。”

    “是。”

    有了昨夜那一遭,裴琳琅担怕又窥了女主的难堪去,故不多问忙忙回了。

    她侯在内院旁一棵油茶树下,章嬷嬷吩咐厨房备了些热汤热水,此时正点着丫鬟往正屋里端去,路过身边,眼尾轻轻扫了一下她,“裴公子还不回院,这是做甚?”

    “在等、”裴琳琅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长姐么?还是大小姐?

    “在等夫人,想请个安再回去歇息。”

    片刻,沈昭与岑衔月从外头进来,沈昭在前,她的身上果真披着岑衔月手中那件斗篷。岑衔月在后。只是她们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一点没有夫妻该有的样子。

    裴琳琅心道估计又是这沈昭故意而为之,冷落欺负女主。虽不满,可她们到底一府同住,中间还隔着个岑衔月,关系生疏恐叫岑衔月为难。

    这厢裴琳琅便起身鞠躬示意。沈昭冷冷看了她一眼,回以点头。

    她们二人先后进了正屋两侧的东西耳房。

    章嬷嬷跟在她们后面,原来满面喜色的脸见状登时垮了下来,又气恼地吩咐下人将汤汤水水从内室端出来,挪到东耳房去,一壁甩着帕子口口声声骂着岑衔月没用。

    “带个吃白饭的回来,也不知道紧着些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