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雅间原为皇子临江赏景、休憩读书而设，内里紫檀桌椅，湘妃竹帘轻拢，壁上悬着一幅名家淡墨山水，案头汝窑小炉里燃着上品伽南香，虽在舱内，亦是处处透着皇家的精致与尊贵。此刻，紫檀雕花圆桌上已摆开了早膳，琳琅满目，令人胃口大开：
那白玉碗中所盛的冰糖血燕粥乃是用珍珠泉水细细熬煮，粘稠莹润，入口即化；几笼屉玲珑珍珠大小的灌汤小笼包热气腾腾，隐约可见内里晃动的鲜美汤汁；碟中是切得薄如蝉翼、用特殊酱料凉拌的胭脂鹅脯；还有金黄诱人、内馅饱满的御膳房特制鸡丝春卷；并几样细巧江南点心，如染着栀子花色的菱粉糕，嵌着各色蜜饯的七巧凉卷，用新笋和火腿丁做的翡翠烧麦。所品细茗乃今年江南新贡的碧螺春，沏于一对官窑粉彩盖碗，氤氲的热气带着清冽的茶香。
只是用膳的这几位，却未将心思全放在这些珍馐之上。皇子开垌与那刘氏一妃相对而坐。经历了昨夜月下之情，两人之间便似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虽未点破，却自有脉脉情意流动，只是更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羞赧。那刘氏更是玉颊生春，粉颈低垂，手持一把小小的乌木镶银箸，轻抿燕窝粥，纤长的睫毛不住轻颤。开垌看着她这含羞带怯的可人模样，心中自是怜爱万分，却也因昨夜的孟浪，此刻不免略显几分不自在，只端着茶碗，慢慢品茗。
晋郡王世子炳钰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他素来爱开玩笑，性子有些不识轻重，见此光景，怎肯放过？故意轻咳了一声，拿起一只烧麦，笑道：“好景致！好茶饭！只是不知昨宵那月色如何？我竟睡得沉了，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江山夜景！倒是殿下，”他斜欠着身子，瞅着开垌，笑道：“您昨夜睡得可好？那江上明月，可曾入梦来了？”
开垌抬眼，似嗔似笑地睨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快用你的就是了。”
随侍的小内监村哥，最是会察言观色，见状忙笑着上前为炳钰布菜，说道：“世子爷快尝尝这蟹黄饼，外酥里嫩，香得很！昨夜江上风露颇重，想是世子爷也乏了，奴才们也都早早归舱歇息了，哪里还有精神赏月呢。”
“哦？都歇得早？”炳钰哪里肯信，目光在开垌和刘氏之间睃巡，笑道：“可见这月华清辉，也是偏爱多情之人呢！”他竟放下碗筷，对着那羞赧的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的刘氏一拱手，做出个打千的动作，朗声道：“说起来，按宗室的规矩，我与殿下是叔侄两辈，那这位……刘娘子，我莫不得称您一声‘皇婶’么？侄儿炳钰，给皇婶请安了！”
“世子爷快别取笑妾身了……”刘氏窘迫得声音都变了调。
炳钰哈哈大笑，只当未闻，兴致勃勃道：“皇婶何必过谦？您这般风姿，又与殿下如此般配，真真是璧人一对，羡煞旁人！依侄儿看来，此番大事（指开航大典）告成，回了琮京，圣心一悦，必会有天大的恩典下来！说不得就会给皇婶您一个极尊贵的封号！到那时，侄儿定要备厚礼来贺！先在此预祝殿下与皇婶琴瑟和鸣，早诞……”
“世子爷！”村哥一听这话不妥，尤其听到“早诞”二字，吓得连忙高声打断，指着桌上的汤碗：“世子爷！这碗云腿鸽子汤可是温补得很！您快趁热喝！凉了可就腥了！”一面说，一面在桌下不着痕迹地碰了碰炳钰的腿，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
此时炳钰也觉察到开垌的脸色沉了下来，被村哥这么一打岔，才猛然醒悟自己一时得意忘形，说了错话，触了忌讳。他脸上微红，讪讪笑道：“哦哦，是极，是极，这汤闻着就香！”忙端起汤碗，大口喝了起来，不再多言。
舱内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闷。刘氏更是粉面通红，低着头，似是泫然欲泣。
开垌见状，心中对炳钰的胡闹有些着恼，但更多的是对刘一妃的心疼和维护之意。他看了看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村哥，便开口道：“村哥。”
“奴才在。”
开垌缓缓道：“孤记得，父皇曾有过交代，说孤若想了解些京中或是朝堂上的事，尔但有所闻，便可说与孤听，不必似从前那般禁口藏舌，可是如此？”
村哥心中一动，忙应道：“回殿下，陛下确有此等恩典。”
听闻要谈论朝政，刘氏抬起那含羞带怯的脸庞，看了开垌一眼，轻声道：“殿下，世子爷，既要说些朝政见闻，妾身一介裙钗，怕是不宜与闻。是否……是否容妾身先行告退？”
开垌微微抬手，虚按了一下，温声道：“无妨。你既伴驾南巡，亦非外人可比。村哥不过是说说他近来听到的寻常风闻罢了，算不得军国大事。你且坐下，听听便是。”刘氏见他如此说，也未坚持，依言缓缓坐下，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开垌这才转向村哥：“京中近日可有甚要紧的大事，或是那市井民生之事，拣你知道的说说。”
村哥得了旨意，又见刘娘子也安坐了，便定了定神，回禀道：
“回殿下、世子爷的话。近来京里头啊，除了春闱放榜在即，众人皆翘首以待之外，私底下议论最多的，是两桩不大不小、却也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儿。”
“这头一桩，”村哥压低了声音，“是关乎咱们大辽神工监前总领，那位古大人的案子。这位大人原先可是督造咱们大辽那些蹈海铁甲舰的大功臣，三年前刚荣养，隔年就下了大狱，至今尚未定谳。”
“最近不知从何处透出些风声，”村哥凑近了些，“说这位古大人贪墨的数目，委实令人震惊！竟有五十二万两之巨！还道他私底下姬妾成群，被抓时竟在那外室的床上！这事传将出去，您想想，这外界还不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如此大的贪墨，那督造的战船，是否偷工减料，成了‘纸老虎’？怪不得都未见诸海战！”
“只是令人费解得很，”村哥又道，“他那位姓乙旃的副手，早已因‘通敌泄密’之罪，被定了重刑。而这位古大人，身为主犯，所涉之事，竟拖了两年有余，至今仍未有定论。近日里才有些许风声，却又被压得死死的，连提及都不许提及了。所以众人揣测，这案子必是牵扯到了枢密院里的要紧人物，且这位大人物，想来并非野利首辅欲整治的对头，反倒是……首辅自己的人！为了保全自己人，这才将案子压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这位古大人可就悬了！都猜测他会否如同当年峦郡那位羯大人一般，为求封口，就被……”村哥微微抬手，做了个向下砍的动作，却再未多言，只是那神情之中，已然透出几分笃定。
开垌和炳钰听得都是眉头紧锁。
“第二桩事呢，”村哥见众人面色沉重，忙另寻个话题岔开，“是关乎民生的。前几日，南边泓郡那边，倒生出一件稀罕事来。”他微微一顿，见众位主子皆探询地望向自己，方又缓缓说道：“那当地最大的‘江滩大钱庄’，因东家欲大削伙计们的月钱——听说管事的要降去四成，普通伙计更是降了六成有余！——众人皆不肯依，便聚在钱庄门口，闹将起来。好些人还手持算盘，似要与那东家论个明白。”
“罢工？还拿着算盘？”开垌再次讶然，半晌才道：“这事儿，可真是稀罕得紧了。”
“可不是嘛！这可是这些年来头遭见着的事儿呢！”村哥道，“而且听闻，不止江滩钱庄，整个泓郡，乃至矶郡、苕郡、峤郡那些富庶之地，钱庄票号都在削减薪俸、裁减人手。连那六大官办钱庄亦是如此！往昔皆言进了钱庄，便似端上了膏腴之职，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如今看来，这说法也不甚灵验了。更兼有那乡下的私人钱庄，关门跑路之事屡有发生，储户们的银子因此付之东流，化作水中浮沤。坊间流言渐起，百姓们心中惶惶不安，唯恐这安稳日子就此到头。”
“值此当口，”村哥又补充道，“那位出身南洋的陈家巨商，反应倒是最为迅捷！立时便将在咱们‘大辽太常总号’所占股额售出！闻得他多年前便瞧准了风向，暗中往外挪运家当呢。据传还是运至了那天启国。”
“故而百姓们皆道，”村哥脸上也笼上了一层忧色，“先前是年轻人没了盼头，接着是老人们没了依靠，如今连这些体面的营生都要丢了饭碗，这日子可是一日紧似一日了。”
“再者，那四郡的衙吏也都少了月钱，待春闱放榜之后，朝廷封官岂不是......”
村哥说到此处，便知趣地住了口。开垌听了，心中不禁波澜起伏。他端起茶盏，默默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那流动的江景，似有所思。炳钰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
刘一妃见开垌面色沉凝，便悄然在桌案下，以指尖轻勾他的手心。开垌微怔，转头望去，只见她眼中盈满温柔的关切。他心中顿觉温暖，遂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一握，以示安抚与慰藉。
这日，前谏议院尸突太傅为其老母亲在某私家酒楼举办八十寿宴，河西道荣衔谏议董鄂帆与秦王府长史完颜珪借此机会，在此会面。
厅内寿宴正酣，宾客穿梭往来，笑语喧哗，好不热闹。董鄂帆身着一袭水绿常服，独自立于一处''''美人靠''''旁，目光落在池中那田田荷叶之上，怔怔出神，似有所思。秦王府长史完颜珪手执酒杯，面带盈盈笑意，缓步走了过来。
“董鄂大人，”完颜珪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寻了处僻静的水榭坐下。完颜珪先是低声陈说此地见面的缘由，提及京中完颜旻大人新设的“内卫察访司”，其眼线密布，无孔不入，此处反倒清净无人，便于私下交流。董鄂帆颔首称是，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轻声道：“这锦囊之中，记载的乃是霍留冰老先生与瀛郡、箕地那边资财转运以及工匠之事的一些风闻，还望你过目。”
完颜珪接过锦囊，亦低声道：“下官也正有些风闻，欲与大人参详。”他目光微微一动，向敞轩外不远处扫去，那里有几位官员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完颜珪轻声道：“大人且留意那边。”
董鄂帆凝神细听，只隐约捕捉到些许片段：
“……今日见了尸突大人，虽是笑容满面，但那份落寞，却是藏不住的……”
“……可不是！自天安礼定十一年后，风向已然全变！纥骨老相公那一系算是彻底完了！他那日是何等狼狈不堪……啧啧……”
“……富察祥乐相公如今亦是闭门不出，深居简出啊……”
“……如此说来，尸突大人解组，倒是明哲保身之举了。听闻那位完颜旻大人掌管的‘内卫察访司’，正暗中监察勋贵重臣，谁知道……”
“……如今这位野利首辅的心思，怕是要翻世祖皇帝的旧案，重拾太祖爷那条‘内圣外王’之道。然则此路实则封闭排外，大搞朋党互斗！这便是如今朝堂上的‘正朔！我看，此番作派，实乃逆水行舟。”
“……嘘！慎言！没见那日老纥骨大人在场的中极殿议......哪个不是噤若寒蝉？”
“……所以说，尸突大人能在家侍奉老母，安享几年……”
忽闻外间传来阵阵呐喊：“抬进来！抬进来！”喧嚣声起，再也听不清人言。
是日寿宴，直至斜阳渐隐，暮色初上，方见散场之意，其间宾主相谈甚欢。待多数年长者与女眷辞别回府，厅中气氛忽地一变。不知何人起意，竟撤了席面，唤来一班乐人舞伎，欲以歌舞助兴。
先是听得一阵沉闷怪异的鼓声响起，那鼓点并非中原韵律，倒似蛮邦祭祀之音。只见几个秃顶虬髯、披着五色杂乱兽皮的老者，奋力捶击着蒙着油亮蟒皮的大鼓，发出“咚咚”的沉闷巨响，那声音直似敲在人心上一般。紧接着，锣声大作。二十来个赤膊上身、肌肉虬结、肤色黝黑的昆仑奴，两人扛着一面径尺铜锣，毫无章法地猛砸，发出“哐哐哐”的喧嚣之声，刺耳难耐，震得人头昏脑涨。
未等众人回神，一个身着五彩孔雀翎织金大氅、碧眼深目的泰西琴师，醉醺醺地跳入场中。他怀抱一把奇形怪状的乐器，那乐器竟似用某种兽类头骨打磨做底，绷着十几根闪亮钢弦，五指张开，如鹰爪般在钢弦上疯狂扫动，发出尖锐刺耳、如同百鬼夜行、厉猫抓心般的噪音。钢弦震颤，火星四溅，令人不寒而栗！
又有两名身形高大的昆仑奴抬着一面黑漆描金、绘着青面獠牙夜叉的大鼓，急匆匆冲上前来。鼓槌落下，声如奔雷，震得人耳膜生疼！几名戴着牛头马面、各式鬼怪面具的侏儒，手持乌黑铁尺，围在十二面云锣旁，敲打得叮叮当当，乱成一片，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嘈杂刺耳，令人头晕目眩。
十数名赤足的西域舞姬，身着薄如蝉翼、色彩妖冶的衣衫，裙摆缀满闪亮铁片，几乎遮不住身体。随着那杂乱、癫狂、刺耳的“妖乐”，款款进场，铁片碰撞，叮当作响！她们腰肢扭动，似水蛇般柔软，眼神迷离，顾盼生姿。动作大胆放浪，时而扭动艳臀，时而挺起□□，做出种种极尽妖媚挑逗之态，甚至有些不堪入目。口中还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尖叫与浪笑！
整个花厅之中，酒气弥漫，汗气蒸腾，浓烈的西洋龙涎香与焚烧松香的油脂味交织在一起，烛火摇曳，人影狂乱。在这混乱的氛围中，众人仿佛一瞬间从人间跌入了群魔乱舞的修罗场，令人目眩神迷，心惊胆寒！厅中那些年轻的权贵子弟，竟看得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口中大声喝彩叫好。有的兴起之下，竟将手中的酒杯、果盘，乃至脱下的外衫，纷纷掷入场中，使得本就混乱的场面愈发不堪！
董鄂帆立于廊下，望着眼前这番景象，只觉一阵恶心与寒意自心底涌起。她秀眉紧蹙，不愿再看，转身便欲离去。
不知何时，完颜珪已来到她身边。见她面色不豫，只笑了笑，低声说道：“不过是些失了魂的膏粱子弟寻些泰西传来的新鲜刺激罢了，污眼得很！大人，咱们走吧。”
董鄂帆默然点头，随着完颜珪快步走出了厅堂，登上早已候在门外的马车。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青呢马车缓缓驶离了喧嚣的别苑，悄然融入了琮京的车流之中。车厢内，完颜珪与董鄂帆相对而坐。完颜珪年近五旬，保养得宜，此刻脸上挂着几分客套的微笑，眼神却不时在董鄂帆身上流转。
“董鄂大人，”完颜珪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西域进贡的马奶温酒，递至她面前，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总觉得，你我之间，甚是投缘。如今这时局，波谲云诡，你我若能……”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暗示的意味，手也缓缓试探着向董鄂帆的手腕伸去。
董鄂帆接过酒杯，身子却微微后仰，避开了他的碰触，语气清冷地打断了他：“完颜长史，有话不妨直说。”
完颜珪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却不着恼，反而微微一笑，收回手道：“大人快人快语，下官佩服。”他呷了一口酒，面色一整，沉声道：“如今这朝局，根子上的大患，便是百姓的饭碗！”
“哦？”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