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杯选拔赛,后台。
林知音有一间独立的休息室,一墙之隔,外面细碎的人声渗了进来,无孔不入。
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马上就要轮到她登台,工作人员轻声细语地来催了她几回,她却迟迟没有动身。
“要弃赛吗?比赛因为你要推迟了。”旁边传来一道近似警告的询问。
说话人是裴和给她配的助理,人型监视器。
五月的南城,天阴沉沉的,雨已经准备就绪,窗外,大树菠萝结了一大串青涩的果子,栖息的蝉无休止地鸣叫,像电流发出的滋滋声。
“不,”林知音站起身,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微笑,“我这就来。”
看见她有所动作的工作人员松了口气,刚刚她们真的要为林知音启动推迟比赛的程序,裴氏大小姐莅临,排面真大啊!
工作人员在心里吐槽资本的女儿,底气却越来越不足,她知道林知音有这么大的面子并不全是因为她是裴和的女儿。
钢琴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她是破了圈的出名。世界对天才温柔以待,对有钱的天才更是春风和煦。
林知音,所谓年少有为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四个字……裴氏集团千金大小姐,据说以继承人规格培养,才在大洋彼岸开完独奏会,她搭红眼航班回来的么?眼底薄薄的青,眼白有点发红,刚刚对着镜子,她在左耳耳垂上钉了一只海蓝宝耳环……搭私人飞机回来的吧。
工作人员偷偷打量着林知音,她年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上却全无年轻人的张狂,穿着和其她选手别无二致的黑色西服,同样的版式在她身上更显落拓,气质出尘。
耳钉也很收敛,克拉不大的海蓝宝,点在耳垂上像一滴通透的眼泪。
沉到能化为实质的木头香气,混着南城五月特有的潮湿,走近时,一丁点不融洽的轻飘飘甜腻味道,工作人员有点紧张,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林小姐。”
就看,看你耍大牌,林小姐就能耍大牌么!
林小姐脸上挂着很浅的笑意,带着点亲近的冷淡,“辛苦了。”
诶?
资/本家的糖衣炮弹!
……确实很甜。
她一笑,让人想起一个很俗气的比喻,冰山融化。再特别一点,刨冰山融化,顶上一颗红樱桃,冷而甜。
人走了好一会儿,隔壁同事手肘捅了捅她,“我刚刚都不敢说话……这个你拿了吗?林小姐的助理说人人都有。”
手掌翻过来,掌心里一张裴氏旗下品牌通用的购物卡,面额一千元。
糖衣炮弹再猛烈点砸死我吧。
林小姐我会为你冲锋陷阵的。
谁说你耍大牌我去揍死。
“她干嘛还要来参加南音杯这种规模的比赛?她也不需要这个奖吧,反而自降格调。”
“裴董投资的比赛,来亲妈比赛上玩玩呗。”
“亲妈?林小姐不是领养的吗?”
“表妈行了吧。少说两句啦,领班听到扣你工资。”
身后的窃窃私语渐渐远了,而另一种声音又渐渐近了,越过其她参赛选手,穿过连接演奏厅和后台的通道。
林知音被安排在最后一位出场,通道里没几个人,后台隐约听见有几个少年在平静地发疯。
“刚刚比赛你弹错了几个音?”
“我串行了!”
隔音门被拉开,喧哗的空气扑到林知音脸上,她刚要向前走,被身后的人叫停。
那几个聊天的年轻人胆量包天,笑着问,“林知音,待会儿比赛你打算弹错几个音?”
这群人比她年纪还要再小一些,来参加南音杯大多没什么天赋而有升学压力,需要拿奖增色履历,死要面子不承认压力大,问就是我神精好挺的呀精神我挺的呀好。
这个问题,看上去像个玩笑,其实有试探,有微妙的忌惮。
工作人员示意她可以进演奏厅,林知音却蓦然回过了头,微弱的光线给她优越的侧颜描了个边,她笑了笑,“两个吧。”
“走了。”
深黑色的西装包裹得严实,更衬得露出来一寸后颈白得像片雪,别说火,都经不起白炽灯的烤。
林知音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到开始走神,她看向评委席,似乎有一星点闪亮亮的东西晃进她的眼睛。
大约是镁灯的残影?
评委大多都相熟,有一位林知音还邀请了她去看独奏会,对方没去,现在正对着她欣然微笑着。
落座,提手。
选的曲子在比赛上不讨巧,听起来也有些晦涩,大部份学习钢琴的人用这支曲子练习指法,技巧全面而音乐美感稍逊。
林知音深吸一口气,流畅的音符缓缓从她指尖倾泄,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必看谱,眼睛空出来可以去看天花板上的射灯,眼皮那样的肉橙色。
中间即兴了一段,一二乐章弹完,花了近二十分钟。鼻尖被烤得出了一丁点汗,站起身,浅浅鞠了一躬,长出一口气。
最后一次演奏,普普通通地结束了。
没必要等到结果出来,提前离开了现场,裴和安排好的媒体已经等在门口,哪怕她特意走了小门。
林知音瞥了一眼低头打字的助理小姐。
“林小姐,您对于这次在南音杯里的失利有什么想法?”
结果还没出来你就知道失利了。
“听说您将要入职裴氏,这是否与您在比赛上的失误有关?”
没失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您为什么来参加这一届南音杯?”
呵呵。
这届南音杯讨论度不高,仅有一个林知音的表现引起了小圈子里的讨论,很快也就潮落般褪去,她成了被浪潮留在岸上的贝蚌。
助理小姐接了一个电话,先走了,林知音知道她要去给裴和“汇报”。不知道过了多久,比赛正式结束,人潮涌了出来,媒体等不到她的任何回答,不再僵持,也陆续褪去。
林知音等到人潮散尽,独自回到了演奏厅,评委和受邀前来的少部分观众都退了场,除了一个人,宋冬芳。
宋冬芳是她当年在福利院里给她钢琴启蒙的老师,彼时她俩一个虎落平阳一个还没飞上枝头当凤凰,实打实的“忘年交”。也是那位她邀请观看独奏会却没有赴约的评委。
现在两人都披上了斯文人的皮,林知音蓄了长发,穿上西装,宋冬芳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差强人意。”
“是。”
“独奏会刚回来?累了吧……国内场什么时候开?这段时间你得好好准备。”
“我不会再办独奏会了。”
“我先走了,不好意思,”宋冬芳叹了口气,“今天失态了,你能理解我吧?……挺好的,只是可能你今天累了,发挥上有点小失误,瑕不掩瑜,真的。”
她很艰难地说出了一段戳人心窝子的话,林知音知道自己笑着的样子肯定很像哭,还好射灯都关了,看不清她的脸,“我知道的,再见。”
糟糕的一天。
今天跟一袋子整蛊怪味豆似的,发生的事情只有更坏没有最坏。
说好是水果味蛋糕味焦糖爆米花味的怎么是呕吐物臭袜子臭屁虫味儿的呢!
她跨越时区飞回国,十个小时的飞机,落地时看一眼手机,和登机时间没差多少,只是夜更深了。
这给她一种她偷来了一天的错觉,在偷来的一天里,她办了独奏会,场地并不大,也不在首都,但是也登上了当地社媒的热度趋势,有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听众在散场时给她送来小支的鲜花
……
然后这一天结束了,时间倒流回凌晨,她在机场买了一杯咖啡,等参加完南音杯,她名落孙山之后,就要入职裴氏,从最基层开始学起,学习成为一个好的助理、管家。
从鲜花簇拥的金色殿堂到黑灰色终日氤氲着咖啡气味的办公楼与杂事为伍……以后呢?以后是什么样子的?
裴氏不需要钢琴家,那裴氏就缺一个助理吗?
电话里裴和声音很冷静,滋滋电流声中显得不近人情,“助理至少对我有点用处,”她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你是我的孩子。”
飞机落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故乡熟悉的潮湿空气,林知音不想回去睡觉、也不想找个酒店睡觉,她不想睡觉,不想结束偷来的一天。
假如这一天还没有结束,那她现在应该在做什么……after party?
人在深夜不睡觉总要头脑发热做点错事。
想到这个,她头有点疼。
倘若令她头疼的对象听见她的心声,估计会冷笑一声说,“你头疼是因为你昨天喝酒了。”
一排一排地找过去,她在一个角落里找到睡得不省人事的越翡。
这货挺注意形象,在音乐厅睡觉还戴个口罩兜着嘴,露出一双形状锐利的浓眉,眉稍稍压了眼,眉尾着意修出上挑的形状。
在舞台上晃了她眼睛一下的凶器正挂在越翡的脖子上,一个银亮亮的十字架。想必是镁灯照进去、恰好射进她的眼里。
林知音揪住十字架,毫无敬畏之心,没轻没重地扯了一下。
凶器主人低低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半眯着睁开了眼,她睫毛长而浓,愈发显得一双眼神色恹恹。
越翡把脖子回正,敲了敲酸痛的脖子,张嘴第一句话破坏了文艺忧郁的气质,“你刚刚揍我了。”
林知音:?
“不然我脖子怎么那么痛,”她活动了一下脖子,总感觉疼的怪异,简直像有人往她脑顶上扣了一口大黑锅一样疼,“噢,林小姐,你还记得你昨晚……今天凌晨说了什么吧?”
她不关心什么演奏比赛名次裴氏,她甚至在她演奏的时候睡着了,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叫什么。
林知音低着眼睛看她,她眼侧皮肤压出了带着花纹的红痕,像朵半开的花儿,“南音杯没有开放观众席,你怎么进来的?”
想法弯弯绕绕,像花儿的叶蔓。
“山人自有妙计,”越翡是不会说出扛着梯子可以出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个巨大的秘密的,“别转移话题。”
“我忘了。”
“不信。”越翡闷闷笑了一声,朝她摊开手,露出一个很无赖的表情。
“你真忘了?林小姐,你说来这里找你,你给我钱。”
她叫林小姐时语音故意拉得好长,拽着一条长线似的,打成蝴蝶结,好不正经的语气。
“是,但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算了——你们这行也要日结么?”林知音叹了口气,她偏过头,宝石的轮廓在黑暗的地方很清晰,下颌抬起,拉出颈侧纤长的线条,“我说了,今天没带钱。”
她刚从国外回来,目前身上只有两张已经被停掉了的卡片。
“你要的话。摘下来,归你。”
暗示。
赤裸裸的暗示。
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赖够流氓的越翡瞳孔地震,林小姐侧脸起伏,一缕浓黑色的鬓发往下勾,勾出小巧的耳垂,离她耳侧宝石越近,耳垂越隐隐透着蓝。
越翡思考了0秒钟,探过身去。
“拿个定金。”她呼吸很快缠上了她的呼吸,舌尖轻轻一顶,林小姐大概是一捧雪做的,连呼吸都是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