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觉安展示的阵法需要的归真修士,除去阵眼的那一位,共二四之数,除却不愿参与的小宗门,剩余的宗门内,至少都需选出一人做“救世”的牺牲品。
就算如此,还缺了两人……
宋修文想起那日陆元鹤毫不犹豫站出来,自愿以身殉道,轻声笑叹:“都是千年的狐狸。”
门外忽传几声交谈,宋修文挥手将大门打开。
不过一会,两位身着长衫的弟子便来到门前俯身行礼:“师父。”
宋修文看着他最出色的两个弟子,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千辰有些担忧:“师父,发生了何事?为何愁眉不展?”
一旁的子胥亦是一脸忧心的神情。
此时涉及禁术,哪怕是救世之道,各家门派都默契地不与外传。面对自己的亲传弟子,宋修文没有隐瞒,将仙鼎殿中的事大概说了一番。
“天衍宗至今不过我们三人修炼至归真境,既是救世之举,我宗当责无旁贷。”宋修文从案几后踱步而出,看着他们二人:“三个月后,我将从你二人中选出一人,与我共同守吸星阵法,你们二人……”
师父没有说完,千辰和子胥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谁死,谁生。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弟子听从师尊安排。”
宋修文伸手,用灵力从窗外竹林中削下一节,灵力为刃又划过几刀,到他手中时,已经是两根长短不同的竹签:“那便公平些,抽签吧。”
他握住竹签下端,让上方看起来一样长:“竹签为长者与我同去镇守吸星阵法,另一位镇守宗门。”
千辰和子胥互相看了一眼,子胥先伸出手拿出一根,面色不显,双手背在身后。
千辰随其后拿出另一根放在众人眼前。
子胥此时才默默拿出他那根竹签,和千辰的放在一起。
千辰那根明显是长于子胥的。
子胥瞬间变了脸色:“师兄,不如我去吧,还是你来守着宗门。”
宋修文看着这个结果一言不发。
千辰摇摇头:“既是天意,那便我去,宗门就交给你了。”
然后他转过身跪下,对宋修文说:“师父,弟子想先回凡人界看看。”
宋修文点头:“去吧。”
子胥拧起眉头:“师兄,我陪你去吧。”
千辰仍是摇头:“只是家事,月余便归。”
子胥看着师兄离去的背影,也低下头正要离开,便被师父叫住了脚步。
宋修文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竹片:“别忘了你的东西。”
子胥看到师父手中的东西脸色瞬间大变:“这,这……不是……”
宋修文勾了勾唇角,伸手将子胥的手拉出,把竹片放在他的手心,那片竹片于他手中的竹签几乎一致。
“你们二人中,千辰虽天份修为皆高于你,却过于固执,多了些慈悲。”宋修文两指一点,两片竹片合二为一,变成一根完整的竹签,他仍是笑着:“只有你,是最像我的。”
子胥震惊地看着师父,呆在原地忘记回答。
宋修文将他的手指推回去,让他牢牢握紧手中的竹签:“此次谋划皆是向死而生,我与千辰多半回不来了,那天衍宗便要靠你在这乱世中伫立。”
“你比千辰更合适。”
宋修文的话音一落,两人便都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宋修文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接着,门口处站着一个娇俏的粉衣少女,正要进门,她看到离开的子胥,笑着问好:“子胥师兄!”
子胥心事重重,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以作回应。
少女虽奇怪,却并未想太多,对着屋内大喊道:“爹!我已经金丹境大圆满了,你答应的法器什么时候给我!”
宋修文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拧起眉头故作生气:“我可记得,当初说的是到了灵虚境才给你。”
少女嘿嘿一笑:“这不就差临门一脚了吗?”她晃着父亲的手臂,不住地求他:“先给我吧,千辰师兄说我马上就能上灵虚境了。”
“真是无赖。”嘴上这么说着,宋修文手中却出现了一个闪着熠熠星光的星盘。
他用极细的灵力轻轻划破少女的手指,将血滴在星盘中央:“这是天河定星盘,与你的星宿诀法最相宜。”
随着血液的滴入,刻度盘刻的二十八宿的符纹逐一亮起,照在少女睁大的眼眸中。
每一道闪光都在说明这不是一间普通的法器。
灵力交换,滴血认主。
少女兴奋地抱着自己的星盘,忍不住想要试一试:“爹,我看千辰师兄往山下去了,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
“他在凡人界有家事处理,你跟着去做什么?”
少女嘟囔句:“他都上山几百年了,凡人界还能有什么人活着?”然后指了指怀中的星盘,一脸倨傲:“我有星盘,我可以保护他。”
宋修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这点三脚猫功夫,省省吧。”
少女试图故技重施:“爹,我还没下过山呢,我就出去看看。”
宋修文冷了语气:“山下危险,不宜下山。”
她一心都在星盘上,没注意到父亲的态度变化,不停央求着:“我已经金丹大圆满还有了法器,我跟着师兄不会有事的。”
“不行。”宋修文态度十分坚决:“此事由不得你胡闹。”
宋修文语气一重,少女马上就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安静了下来。
宋修文察觉到她的变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脑袋:“三个月月蚀之后,你就可以下山玩了。”
“真的吗?”少年人心性不定,很快就被哄好了。
千辰顺着天衍宗的山道一路步行,他在想,几百年前的那个凡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叩拜上山的,他想沿着他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一万零八十级台阶对他而言并不算难事,他没有停歇。
到达天阙脊后,他看着皑皑白雪,用灵力细探后发现此处竟无一丝鸟兽的踪迹。
他皱起眉,想来是溟猺过雪山时将其全杀了。
千辰一步步向前走,不过几步便会看到一些尸骸。
有的是人骨,有的是鸟兽的骸骨,有些被堆在一起,俨然成了一座小山。
他对着这些尸骸鞠了一躬,不知是第几次叹息着往前走。
他毕竟不是佛修,不懂些超度的法诀,鞠躬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
千辰没用灵力翻过了雪山,山风吹得他发髻微软,他无意理会,绕过了离雪山最近的城镇村庄。
他早已筑基辟谷,此时也无任何亲友在凡人界,千辰无意与他人再接触。
千辰一路走到一处峡谷,此时他才有时间仔细看看上次来时没看到的风景。
峡谷如大地裂开的伤口,两侧山崖以桀骜不驯的姿态对峙,石壁犬牙交错,裂缝间垂落的藤蔓在风中摇晃成青灰色瀑布。
最高处的危岩在云气中时隐时现,千万年风蚀将整块岩石雕琢成展翅欲飞的雄鹰。
时间还真是厉害的东西,不过短短几百年,这里就已经和当年截然不同了。
千辰脚步徐徐,不急不燥,偶然遇上路边的野花也会顺手采下。
他穿过峡谷,翻越一片平原,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坡前。
山坡上绿草如茵,淡黄色的小花随处开着,山坡最上面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剑。
千辰来到剑前盘腿坐下,把手中攒了一路的花放在面前:“给你带了花。”
千辰低下头笑了笑:“明明未见时感觉有满腔的话想说,结果见到了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扯了根草叼在嘴里,仿佛又是那个混不吝的少年:“上次见你就忘记说了,你送我的这把剑不咋样,所以还给你了。不过你也不爱惜,能让这剑锈成这样,想来你也没多喜欢才会给我。”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的微风。
千辰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坪上,声音轻得只有风听得见:“以前你就喜欢躺在屋顶上看天看云,你问我天上真的有仙人吗,我说等我飞升上去给你看看。”
“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那年有个人,一路叩首登上了我的山门,他求我们救救他的家人。”许是天光太亮,刺得千辰眼睛痛,他阖上了眼徐徐说着:“师父说世间贪嗔痴除不尽救不得,他跟我说凡尘俗事只会拖累我。”
“我不知道师父说的是否都是对的,但若是……”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呼吸之后才能说下去:“若是我那时下山,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也许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是我想救你。”
一行清泪从千辰的眼角滑落,落入身下的草地中。
他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风吹干他的泪痕,他强撑着坐起来,勾唇笑道:“你走之后没多久爹娘也跟着去了,你遇见他们了吗?”
“爹娘老了,脚程慢,你等等他们。”
“也等等我。”
暮色渐浓,小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千辰的发髻散落,微风吹动他的发尾,夕阳下,他和长剑的影子被拉长。
千辰伸出手抚过剑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岑千辰。
“阿姐,等等我。”他笑得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