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己第几次从水牢里醒来了?溟猺早已记不清了。

    溟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清醒过,又清醒了几次,只是迷迷糊糊记得她翻越了那座雪山,然后自己的脚下和嘴里全是鲜血和尸骨。

    和往常一样,楚聿在溟猺醒来后会来见她一面,这次他已经在水牢里等着了。

    溟猺张开双眼,睁眼便是楚聿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楚聿拨弄了一下身下的污水:“你倒是醒得越来越晚了。”

    溟猺喘着粗气,哑声说:“我答应你的交易。”

    楚聿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我们现在不就在进行着交易吗?”他绕着巨兽走着,仿佛在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你看我给你喂了这么多怨气,你也帮我杀了这么多人,我们合作得很愉快不是吗?”

    溟猺闭上了疲惫的眼:“我要在清醒的时候和你同谋。”而不是像个提线木偶,醒来只看得见满地尸骸。

    楚聿仿佛笑得喘不上气来:“你是天道的造物,我能拿你如何呢?”

    四周又有怨念的异香飘来,溟猺吸收着怨念,却用右手死死摁住了左手,獠牙下也渗出血迹。

    楚聿看着她试图保持清醒的样子,有些惋惜地轻声说着:“天道的孩子怎么能不懂天道的心思。”

    “这世间左不过天地而已,有天有地,有清有浊,天道造物,均衡为先。”溟猺虽一动不动,楚聿知道她在听:“有了道貌岸然的修仙者,便也会有随心所欲的魔族修士。”

    楚聿指尖凝出一朵魔气化成的墨莲,花瓣坠入污水时绽开千百张扭曲的人脸。那些面孔嘶吼着经文道义,与他的低语交织成蛊惑的网:“你看那日月交替从无错漏,潮涨潮落自有定时——”

    溟猺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听着楚聿含笑的声音在耳边说着:“均衡二字注定了你的强大和迷失缺一不可。”

    楚聿忽然掐住她后颈,看着她的双眼说:“天地需要平衡,就像你——”

    “你的暴戾与清醒,恰是天道最精妙的秤杆。”

    溟猺的左手突然刺穿自己右掌,剧痛让眼中猩红褪去三分:“所以我的迷失……也是天道算计?”

    “是馈赠。”楚聿抚过她鲜血淋漓的爪子,伤口瞬间愈合:“若你永远清醒,怎会甘心当个镇守溟渊的看门兽?”

    “你是天道最完美的造物。”

    这是溟猺清醒下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当她再睁开眼时,眼中早已猩红一片。

    楚聿收起笑,从她身边退开,看着她早已重复了上百遍的动作——发狂、解脱、逃出水牢,然后开始杀戮。

    仙鼎山在修仙界最中间的位置,高山巍峨,终雪不化,却在千年前的那件事后以此建教的宗门覆灭,一丝灵气也无,也成了无人愿意理睬的地界。

    这百年来,却常常有人飞至仙鼎山巅。

    朔风卷着碎雪撞开殿门,檐角残破的青铜铃铛叮咚作响。

    仙鼎山巅,早已腐坏的大殿不知何时被人修缮完毕,但是周围的其他建筑仍是破败不堪,整洁的大殿伫立其中倒有些格格不入。

    宋修文抬手拂去肩头积雪,指尖在触到殿内暖雾时微微一滞——殿内有燃烧镜香的气息。

    “陆道友,听闻九宫阁上月用活人桩镇住了南疆地动?”宋修文笑吟吟抚过桌沿焦黑的雷击纹,与身边人寒暄道。

    九宫阁长老袖中银丝倏地绷紧:“不过是修补些古阵……”他显然不愿多说,宋修文自然不再追问。

    宋修文刚刚坐下,门外的钟声恰好敲响,坐在上首的人慢慢开口:“这次是老衲给各位道友传的书信。”

    上首的人是金翎寺的住持,身披袈裟,左手立于胸前,右手捻着佛家法器菩提珠,合眼颔首,声音清晰地传到在坐所有人的耳中:“自溟猺出世之后,各家共同修缮了这仙鼎殿,所意共渡溟猺之难。”

    当初溟猺现世是各家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直到溟猺攻破了几家山门,厄祟紧随其后蚕食修仙界的领域,众人终于坐不住,共同在此地商议对策。

    但此前无数决议都以失败告终,此地终于还是闲置了出来,直至此时,觉安住持给各大宗门和世家传了音,邀至仙鼎殿。

    住持指尖点在眼前的圆桌之上,一阵烟雾划过桌面,浮现出一片与桌面一般大的镜面。

    厄祟如黑潮涌入山门,一个戴天衍宗玉佩的弟子突然自爆丹田,炸开成血雾。

    宋修文面色一沉,似是不忍再看镜中场景。

    觉安面色忧愁,不与他们绕弯子:“老衲于佛门藏经处偶得此法,后于观音坐下演算三日,应为破局之法。”

    觉安的手上缠着珠串,在桌面明镜中一划,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各处立着一个虚影,灵力可见地从他们身上流向中央。

    九宫阁善阵法,长老只是看了两眼便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首的觉安。

    “集各派归真境修士本源灵力,灌顶催生仙体,强启飞升劫。”觉安直言不讳:“此乃吸星法,是修仙禁法。”

    药谷长老猛地捏碎茶盏:“抽干归真修士灵力?岂非要我等灭门!”

    宋修文眼中晦暗不明,沉声说道:“且此乃禁术,便是天道不容的术法,若是懂用此法,我等正道与邪修魔族何异?逆天之法安能长久?”

    觉安闭着眼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睁开了眼,敲响了外头的梵钟,众人皆静下来看向他。

    他扫过众人的脸庞,看不清他们此刻面具下的暗涌,这么多年了,他怎会不知他们在意的是什么。

    “吾辈载道修真,非为餐霞饮露之逍遥,乃承苍生因果之重。今睹黎民溺于苦海,若冷眼观劫,与助厄祟啖魂何异?”

    觉安拂袖震碎案上茶盏,瓷片嵌入桌面明镜阵眼之中,阵法大成,瓷片化作一人飞升,降下天罚,伏诛凶兽。

    “天理昭昭焚锦袍,人欲滔滔锻心锚。以苍生为念者,当承天火焚身之痛;以己身为舟筏者,何惧业海滔天?”

    门外未尽的钟声与觉安的一声声反问辉映:“这禁术焚的岂止修为?焚的是你我袖手时,助长神魂心魔上的业火!”

    觉安的声音缓和下来,叹了口气才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的一线生机,不正在这‘不可为’中?”

    他再次扫过桌前众人的脸,最后说道:“老衲不与各位争抢此次吸星飞升之位,在座各位自行商讨吧。”

    他起身撑起倚在一侧拐杖,走至门口,看着眼前的皑皑白雪,说:“下次月蚀时若不成阵,镜中惨状便是诸山门下场。”

    境中的景象此时又回到溟猺撕破山门的场景。

    觉安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凌霄剑宗的长老先点出来:“距下次月蚀只有三月之久了。”

    清律宗的长老看了他一眼,笑言:“是啊,三个月后修仙界就要有桩飞升的大喜事了呢。”

    合欢宗掌门也跟着笑,站起身施施然往外走,说着:“随你们选谁去飞升,我合欢宗在三个月后选出一个归真的修士,替你们守好阵法便是。”

    随着合欢宗的离开,也有几大宗门与家族纷纷表示不参与,宗门内归真修士亦不会献祭自己。

    最后,也有十余数长老仍坐在圆桌前,被桌上血腥的场景照得脸上神情不明。

    一直坐在宋修文身边的陆元鹤不忍再看桌上的画面,紧握着双拳,愤恨道:“我陆家与此妖物势不两立!陆家由我与族中一子守阵,惟愿救世。”

    众人皆知陆元鹤族中不少天骄外出历练时失踪,只在山间寻到他们随身携带的族徽玉佩,沾染上一些白色毛发。

    宋修文一挥手将场景扫去,在桌上留下一捧香灰,他将双手拢在衣袖内,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朗声道:“我天衍宗亦由我来守阵,我也从门下选出一位弟子共同救世,诸位可选出能人守住阵眼之位。”

    其他人面上皆惊讶于天衍掌门献祭,可心底的猜忌只有自己知道。

    药谷长老此刻也站了出来:“既然是觉安大师提出的阵法,不如便由觉安大师驻守阵眼处,飞升救世。”

    在坐众人纷纷点头,同意了此法。

    宋修文踏出仙鼎殿时,山道积雪已染上黄昏的残红。

    他伸手拍了拍袖口的香灰,仰头看向高处的梵钟,双指一指,敲响了最后一声。

    魔界中,楚聿把玩着刚截获的传讯玉简,嗤笑着捏碎其中挣扎的灵力小人:“觉安还是这么天真。”

    他松手任由手中的玉粉随风飘散,跪在下方的属下问道:“尊上,我们是否要先将觉安给……”说着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楚聿:“不必,不过是些各怀鬼胎的‘仙人’,真是天真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