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云里的闪电时不时炸出几串银白色的光,混合着远处一声声的闷雷,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光和闪电交相辉映,让这个夜晚莫名妖艳起来。
空气沉甸甸的,感受不到风,却能听见遥远的风的呼啸,四面八方都是水汽,攒着雨水将落未落。
云景焕蹲在“星漾”娱乐公司门口。
说是娱乐公司,却和那些粉丝环绕打卡的顶尖娱乐公司大相径庭。
它静静矗立在一个废弃的商圈里,商圈原本是配套楼盘一起出售的,但房地产老板跑路,这座要打造成“奢适府邸,尊荣之选”的高档小区成了烂尾楼,入住率不到十分之一。
于是空空荡荡的商圈里,几乎只剩下这家娱乐公司还在勉力生存。
星漾两个字孤零零放在门口,倔强地亮着光,提示着这个公司还在运营。
当然,公司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艺人了。它在去年被国内一个一线娱乐公司“幻艺”收购,全部的艺人和练习生都跟着转了过去。
包括云景焕。
所以云景焕作为一个男团爱豆,灰头土脸蹲在自家娱乐公司门口的行为,并不会有任何粉丝或者狗仔发现。
哪怕他蹲在幻艺门口,也不会有人发现,顶多被保安以“损害公司形象”为由赶走。
因为他太糊了。
他跟团出道的时候,公司也是给他们造了势的,让前辈领着他们几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跑了几场商演,客串了几个综艺。
当时云景焕看着自己超话的粉丝量一天天涨,从五百涨到了五千,美滋滋在宿舍那张零点九米的床上翻来滚去。同公司的前辈超话有几万的粉丝,一个月能挣几万块,按照这个涨幅,他的收入破万不也是指日可待。
这样他就能攒钱买房,养活他和他姐了。
云景焕进娱乐圈的目的和大多数人一样又不一样,他不想要名不想要利,只想要钱。
那天他从烧烤店出来去外面上厕所,穿过了全市最繁华的步行街。
路上都是打扮时尚的年轻男女,笑脸盈盈逛着街。只有他穿着工服,一身的油烟味,步履匆匆。
然后就被一个自称是星探的人拦下来了。
云景焕和云景然虽然生活穷困,但是都长着一张漂亮的脸。他天生脸小皮肤白,和他姐一样有一双明亮的凤眼。
所以星探找上他也是正常,他的漂亮俊秀不会被服务员的打扮遮掩。
他对当明星什么的毫无兴趣,他肢体僵硬唱歌还跑调,除了脸蛋,没有任何能吃这碗饭的特长。
直到对方说吃住全包还发工资。
他立刻心动了。
高二辍学之后,他姐云景然跟他大吵了一架,逼着他念书,但他没办法,如果继续读下去,云景然一定要给他在高中附近租学区房,给他报名师的补习班,可是他们的存款根本供不起昂贵的房租和补习费。
所以云景然在保研之后读了一年就休学了,原本签好的研究生毕业就能入职的高薪工作就这样黄了。她觉得研究生学费太贵,入不敷出,她要立刻工作。
云景焕当时真急疯了,他学习一般,心思也不怎么放在学习上。他自以为租房和补习班的钱砸进去也是打水漂,不如云景然当年一直年级前几,还考上了全市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
于是他几乎没犹豫就瞒着云景然办了退学,然后找了个烧烤店干后厨去了。
云景焕不记得爸妈,爸妈在他一两岁还没什么记忆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他七岁那年,带着姐弟俩的奶奶也生了重病,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他当时不懂事,跟着云景然走在送葬的队伍里,看到她边走边抽着肩膀哭,于是他也跟着哭,奶奶下葬的时候,云景然哇地一声抱住他说怎么办啊焕焕,没有爸妈也没有奶奶了,我们没家了。
十六岁的姐姐,七岁的弟弟,像两个皮球在一堆面都没见过的亲戚家里踢来踢去。只有爸妈留下一套城中村的小平房,奶奶的房子被大伯一家占领。
最后云景然一个人带着云景焕从郊区的镇上搬到市里的城中村,要让他在市里的好学校念书。
他到现在还记得十六岁的姐姐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拿着爸妈留下的一点点钱算啊算,说焕焕,姐姐养你。
虽然云景然总是使唤他,有的时候还打他,但他是她拉扯大的,她有吃的用的都先尽着他,云景然是他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那天他和云景然爆发了人生中第二次的大型争吵,原因就是他不想读书了,想早点挣钱,云景然不同意,把他没写几个字的作业本狠狠摔他身上,说你要是敢退学我就别认我这个姐。
第一次的争吵是云景然发现他是同性恋。
云景焕深深吸了一口烟,感觉自己真没用啊,学习不好,连给爸妈传承香火的本事都没有。
其实他早就戒烟了,但是这次真的遇上事了。
他发现自己的金主好像准备把他一脚踹了。
他们这个圈子,找金主是常态,没有金主还能混下去的才是少见。云景焕的这个金主,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金主,但凡他对自己上点心,自己也不至于落魄成现在这样。
星漾被收购之后,又推出了一个新男团,占了他们所有的资源,云景焕现在的团队,已经是被放养的状态,他的粉丝数停滞在五千,甚至有往下掉的征兆。
云景焕和团里其他人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弯的,帅气多金的男人愿意给他金钱和所谓的性生活,他甚至有点感激。
半年前,他和团里一个弟弟一起出去撸串,两个人都很糊,粉丝加起来将将一万,口罩帽子什么也没戴,大大咧咧往闹市区的烧烤摊子一坐,就开始边吃边聊。
酒足饭饱之后已经快十二点了,地铁也停了,他俩就顺着路边的林荫道慢慢往宿舍走,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感情谈未来。
那个弟弟和云景焕不一样,属于半工半读,还在上大学,进娱乐圈是为了完成自己成为唱跳歌手的梦想。经纪人的电话打来之前,云景焕正在和弟弟说什么自己读书时暗恋的一个男生,其实什么爱啊恨的、连同对方的长相都不清晰了。
像一道明亮温柔的光影,洒在他颠沛流离的回忆里。
然后弟弟就接到了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让他赶紧去xx酒店,有人要见他。
“跟这个老板关系打好了,你们团就有救了,不去的话,你们都得完。”经纪人在电话里这么说。
他们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白花,这个点去酒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弟弟当场就急哭了,他们都喝了点酒,现在去怎么可能喝得过别人?弟弟刚刚还在说自己计划在成名稳定之后向大学女同学表白,他才二十岁,不愿意被潜规则。
还是男人。
于是云景焕心一横:“我陪你一起吧。”
两个人一道打车去酒店。
推开包厢门,最先闻到的是昂贵的香薰味,跟在后面的才是酒和食物的味道。包厢内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金色光晕在墙上打转,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近乎梦幻的辉煌中。
包厢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红木圆桌,位置没坐满,零散坐着穿戴考究的年轻男女,正对门的主位上,是个穿着黑色休闲西装的男人,他抬起眼,正好和云景焕对视。
包厢里的人看到他们进来,纷纷投来目光。
经济人坐得离门口很近,立刻站起来,看了云景焕一眼,有点疑惑,目光转到身后的弟弟时,才松口气,走过去把他从云景焕身后拉出来,朝着那个主位的男人介绍:“欧总,这个就是你感兴趣的——”
没想到那个男人挑挑眉,目光一动不动放在云景焕身上,开口:“不,给我介绍一下前面这位——小男生吧?”
经纪人立刻会意,笑着拍拍云景焕的肩膀:“欧总好眼光啊,这位是我们团的门面呢,景焕,快介绍一下自己。”
云景焕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来金主是临时转念看上自己了啊。这样挺好,不用霍霍直男弟弟了。
他直视着主位的男人,不卑不亢道:“您好,我叫云景焕。”他顿了顿,那个男人继续一脸玩味地盯着自己看,没说话,全场陷入半秒诡异的沉默,于是他继续说,“风景的景,焕然一新的焕。”
“焕然一新?好名字。”男人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景焕,你坐到这边来。”
云景焕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他感觉到弟弟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偏过头,微微笑了笑。
越走近,越能看到那个男人眉目俊朗,看起来三十左右,肩膀宽阔。
云景焕自嘲地想,能被他看上,也是自己的本事。
这里这么多有钱人,似乎都很尊敬他,他肯定更有钱吧,如果还很大方的话,说不定能把自己捧红,这样云景然就不用这么累了。
而且,他偏头看了一眼,看清楚男人的长相。
这种长相在他们圈子里已经算是顶级的了,能睡到其实不亏的吧。他总不能靠一个记忆里模糊的少年手一辈子吧。
云景焕当晚就跟着这位金主开房间了。
可能是本来就喝了点酒,席间几乎所有人又都来灌他,饶是他酒量不错,也经不住这么喝啊,三轮就趴倒在桌上醉晕了,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他和身边的金主了。
他抬起眼睛,看到身边的人凑他很近,说话的热气喷在他脸上,有一股恶心的酒臭味。
“你酒品不错啊,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似的。”欧尧轻佻地盯着他看,心想自己的主意变得不错。
照片里不显眼,真人真漂亮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细长细长的还带着双眼皮的褶子,蒙着薄薄一层雾,睫毛又密又长,蝴蝶翅膀似的颤着,眼珠子转一下都像是在明目张胆勾他。
其他的云景焕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就那样没什么反抗地,被这位叫欧尧的老板兼大投资人领去了酒店房间,失去了他的人生第一次。
这位金主包的小鲜肉不止云景焕一个,云景焕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真看上自己了,没想到在他包的人里,自己还是最糊的。想让欧尧给自己砸钱砸资源,就要伺候好他,但是云景焕哪里比得过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酒局床上都花样百出的人精啊。
这半年,他一共也“伺候”过欧尧没几次,次次都无法让人家满意。一开始欧尧还看在自己的漂亮脸蛋上给过一点资源,后来干脆就不理他了,但是他还是可以靠着欧尧这个背景接到一点其他成员接不到的商务。
直到今天,他在这个已经倒闭了的原公司练舞的时候,听到经纪人打电话的声音。按理来说他不会来烂尾楼这边的。
他们艺人都叫原星漾公司“烂尾楼”,因为这里除了有个大练习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运营的东西了。
云景焕听出来经纪人是回来拿东西的,一句“欧总”让他汗毛都立起来了,于是他悄咪咪跟在后面想听听自己的金主在和经纪人说什么。
但他很快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景焕啊,他们团我们已经不怎么管了,之前也带过,但是没有爆点啊,嗯嗯欧总,我明白,这样,我给你从新团里面挑一个......”
云景焕感觉天塌了,抹了把汗掏手机想给欧尧发信息,然后绝望地发现,对方已经把自己拉黑了。
本来团发展不好,他没有那么慌,有欧尧这层关系,他至少可以接一些个人活动,跑跑音乐节什么的,现在欧尧不要他了,公司也不管他了,这条路还有什么走的必要。
更何况,他对这个到处都是潜规则的、烂到根子里的圈子,没有一点好感。
他有没有好感又怎么样呢?他自己不是也随波逐流地烂到根子里了么?
可他只是想挣钱,想照顾好云景然。
云景然......
想到这里,云景焕盯着远处的黑云闪电,更苦涩了。
云景然结婚三年,姐夫梁岳偏偏是个花心萝卜。他不是没考察过,只是那个男人太狡猾,衣冠楚楚装模作样,结婚之前根本看不出来任何迹象。梁岳正好是欧尧那家经纪公司的高管,工作稳定,家境优越,对云景然也好,他一度以为,姐姐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终于找到一个爱她的人,可以好好享福了。
没想到,梁岳在云景然怀孕刚五个月就出去偷腥,甚至有一次被捉奸在床,云景然当场动了胎气,连夜打120送医院才保住了孩子。
孩子刚三岁,云景然就和梁岳离婚了。这婚不难离,主要是梁岳配合,他坦言看上云景然就是因为她的脸,但她怀孕发福,生了孩子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离婚也好。
云景焕想到自己在民政局门口接云景然回家那天,看到姐姐悲痛欲绝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真的心都要碎了。
云景然又搬回了他们住的城中村小屋子。带着个三岁的小孩,之前孩子有婆婆照顾,她尚且可以通勤三小时上班,现在她自己一个人照顾孩子,只好辞了工作,在离家两百米的保险公司找了个基层的工作。
她从名校毕业,找到稳定工作,谈恋爱,结婚,怀孕,生子,又离婚,到头来又回归了苦日子。
而云景焕硬挤进所谓的娱乐圈,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他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在不给云景然添负担的基础上,改善她和小侄女的生活,没有想到栽进了现在这个死胡同里。
他至今仍然记得自己把第一桶金带回家时,云景然崩溃的表情,指着他说,同性恋就好好谈恋爱,如果靠卖屁股养活一家,她情愿不要这个弟弟。
他哑口无言。欧尧没给他钱,这钱是他自己挣的,可是他真的卖屁股了。
他让他姐很失望,他对自己也很失望。
轰的一声,顶头一道响雷炸开了花,乌云终于飘了过来,带着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
云景焕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的缝隙里面漫出来,很快和浇在他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整个人被淋成了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