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舟的妈妈好像很忙，云景然带着两个小孩吃了长寿面、猪肉烧饼，切了蛋糕唱完了生日歌，直到入了夜，孩子们窝在云景焕的床上睡着了，才听见敲门的声音。
她打开门，门口站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浅灰西装和米色的针织衫。黑西裤垂顺，挎着深咖色皮包，一头齐肩卷发虚虚拢在耳后，她化着淡妆，却没遮住眼下的疲惫。
周燕的目光轻轻绕了一圈，一览无余的小屋子被收拾得干净温馨，帘子开着，小床上躺着自己的儿子和另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儿，被子掖得严实，睡颜静谧。
她上个月刚调职到这片辖区的总公司，调职初期公司工作繁忙，她自顾不暇，找来的保姆始终不合何雨舟心意，她只好辞了保姆自己带。下午开了个会时间久了，她就让司机小陈去幼儿园接孩子，何雨舟偏说他是陌生人不愿意和他走，好不容易送回家，又自己溜了出来，直接迷了路。
自从她和秦洪山离了婚，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又搬了两次家，儿子的睡眠就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不对劲，经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更别提交什么同龄的朋友了。
因此，她得知何雨舟居然主动找陌生人给自己打电话，结交了新的朋友，还这样安稳地睡在床上，差点掉下眼泪来。
云景然带着周燕进屋，轻轻把何雨舟的被子掀开，让周燕把他抱起来。小男孩儿在她家吃饱喝足，和云景焕过了生日，还一起看了两集喜羊羊，玩累了，这会儿睡得很沉，从床上转移到周燕怀里只是哼唧了两声，又睡着了。
周燕很感激云景然，得知对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照顾弟弟，还照顾了自己的儿子，更是母性大发，周末提着水果和玩具又过来拜访。
周燕敲门的时候，云景焕正在他床头那张小书桌上写作业，当然，他还没读小学，并没有什么作业，他在纸上涂涂改改自己和云景然发家致富的途径。
他对于自己前世没好好读书没真正步入社会这件事追悔莫及，这导致他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社会经验，草稿纸上几个方法他再审视，都觉得天方夜谭。
云景焕把那只不到手掌长的铅笔往桌上一丢，忍不住长吁短叹，现在没什么别的办法，他得好好把书念完。
前路漫漫，如今的他也就是个七岁小孩的身体装着高一智商的灵魂（他不觉得自己辍学之后的娱乐圈时光对自己的智商有任何好处），没钱没资源，还得靠着姐姐混口饭吃，能翻出什么天呢。
他把后脑勺靠在转椅背上，余光瞥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于是腰一扭转过去，正好撞上蹲着换鞋子的何雨舟的目光。
小鬼家庭条件应该很好，上次穿着时尚的风衣，这次穿着件白色卫衣，胸口印着Dior的标。这牌子还是他进了公司之后才听说的呢，人家这么小就穿在身上了。
云景焕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喜羊羊格子衬衫，他和云景然的衣服都是从农贸市场买的，不会超过三十块钱，经常因为一两块钱和老板吵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小孩子不会在意这个，而他云景焕现在是个小孩子。
于是他笑嘻嘻地从转椅上跳下来，走到何雨舟面前：“哈罗，何雨舟，又见面啦，你来我家玩吗？”
何雨舟换好鞋站起来，因为害羞，白嫩的耳尖泛出了红，他抿抿嘴，小声嗯了一句。
周燕笑着和云景然说话：“上次没好好跟你道谢，这次来打扰你们，还带了点礼物，真的太感谢你照顾小舟啦。”她说着伸手摸了摸云景焕的头，“小舟好久没和好朋友玩这么开心了，来的路上让我给你买了玩具，说你肯定喜欢呢。”
云景焕低头看到地上除了水果和一些补脑的营养品之外，还有一提喜羊羊玩偶，用蓝色的纸盒子装着，格外精致。
他小时候是真喜欢喜羊羊。
何雨舟仍然是抿着嘴没说话，面无表情，好像那个玩具不是他求着妈妈买来送给新朋友的。
闷骚的小东西。
云景焕心里笑，伸手拉过他的胳膊带他去玩电脑。
云景然和周燕坐在饭桌上说话，他们家太小，没有正儿八经的会客厅，只有饭桌离两个小孩远一点。
她向周燕表示照顾一下小孩不费什么功夫，真不用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却在周燕溢满了疼爱的母亲的目光中慢慢垂下头，差点没憋住眼泪。
“丫头，你也只是个孩子，其他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照顾自己还费劲呢，你自己要忙学习，还要打工挣钱养弟弟，阿姨心疼你。”
云景然没说话，伸手抹了抹眼睛，脑海里是她走了很久的妈妈。
在周燕的循循善诱下，她最终也将家里的基本情况和盘托出，表示银行里存了爸妈和奶奶的遗产，她现在满了十六岁，在便利店有固定收入，属于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还有社区的补贴和学校的优等生奖学金，能养活自己和弟弟。
她死活不愿意收周燕的红包。
周燕只好换了个话题：“我们家小舟也六岁了，准备让他就在十二小读书了，焕焕多大了，在哪读书呀？”
“焕焕七岁了，还不知道在哪里读书。”
周燕听闻，笑道：“让焕焕和小舟一起做同学吧。”
云景然抬头看她，女人的目光带笑，语气坚定。
她感觉到心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激起的涟漪几乎让她热泪盈眶。
云景焕又和何雨舟在一起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了。这确实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他记得自己坚持追更到上初中，后来因为画风的变化没再跟着新剧情，回过头把老版的动画片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
童年的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他现在只是随便看几眼，就知道是第几集，在讲什么内容。
何雨舟话很少，脸上也很少有什么表情，静静坐在一边，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屏幕里白花花的几只羊看。
让云景焕忍不住想逗逗。
“马上他们就会掉到陷阱里，被灰太狼抓回去泡到锅里，然后那个头上顶着竹蜻蜓的小羊发现了，回去告诉村长，村长来救他们，没想到也被抓住了。”
云景焕一边说一边歪头盯着何雨舟看，对方的眉头随着他说的话慢慢皱起来，奇怪地快速看了他一眼，重新盯回电视屏幕。
这一集是少儿频道首播，云景焕又在吹牛呢。何雨舟这样想着，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他发现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新朋友真的很喜欢吹牛，那天陪他过生日就在自己耳边说了好久的周杰伦和初中的物理化学，还炫耀他英语好，会唱英语歌韩语歌，还会什么函数方程。
但妈妈说对新朋友要包容，所以他一直闷着不吭声。
直到电视上的动画片剧情真的按照云景焕所说的发展了，何雨舟才转头看向他，小声问：“你怎么猜到的。”
“我就是知道。”云景焕享受着对方“崇拜”的目光，扬起了脑袋。
何雨舟看着他嘚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方殷红的嘴唇翘起来，眼角也跟着飞出去，很像他妈妈带他去苏州听戏的时候看到的小演员的扮相。
他说：“景焕哥哥，你好可爱呀。”
云景焕闻言看过去，看到一双微笑的眼睛，眼眸黑白分明，波光流转，好像盛着一汪新墨。
他愣了一下，跟着眨了眨眼。
莫名想到那个不太美妙的雨夜，黑伞的边沿慢慢向上抬，露出了的那双让他惊鸿一瞥难以忘怀的眼睛。
七月份，云景焕拿到了十二小的录取通知书。
这也是他命运改变的起点。
为了感谢周燕的帮助，在等待小学开学的整个暑假里，城中村里的小房子几乎成为了何雨舟的第二个家，周燕工作很忙，何雨舟一个人在家孤单，于是隔三差五就往这条胡同里跑。
白天云景然在家学习，两个小孩就在胡同里到处跑，和几个同龄小孩一起玩当时流行的卡牌游戏。云景然的厨艺很好，很会做小孩儿喜欢的菜，什么糖醋排骨炸鸡翅，何雨舟往往放弃了家里大厨做出来的营养餐，特意空着肚子跑来蹭饭。
何雨舟也会邀请云景焕去他家玩。
他家的房子是高档小区里的联排别墅，离城中村不过两站地铁的距离。云景焕从和他的交流中得知，何雨舟爸妈没离婚之前，住在郊区的庄园，秦家是家族企业，财力雄厚。何雨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周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了抚养权，如果何雨舟跟着父亲生活，小学应该就不在国内了。
云景焕两辈子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人，他保险估计，自己前世那位金主的财力跟何雨舟家想比，也只是蜉蝣撼树。
和他做朋友，自然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他很喜欢这个小朋友。
周燕给何雨舟请了家教，提前补习小学的科目，云景焕跟着一起听了几节课。
他最初对小学教育嗤之以鼻，毕竟自己是二十四岁接受过高中教育的人，虽然只有一年，但是学习小学的东西拿肯定是绰绰有余。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在小学开学惊艳全班师生，当个神童。
没料到何雨舟的家教就给了他重重一击。
周燕给请的根本不是什么语数外的老师，而是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奖老师，去年高考状元的物理化学老师，来自伦敦的白人英语老师，还有一幅画能卖几十个w的美术老师和他只能在电视上看到钢琴艺术家音乐老师。
这一堂课的价格，可能把他卖了都买不起......
而何雨舟只是指着他跟周燕说想和朋友一起上课，周燕就搂着云景焕的肩膀笑眯眯地问：“焕焕愿意一起听着玩儿吗？”
他一边狂点头，一边看着年仅六岁就能解方程写毛笔字还会一口流利英伦腔的何雨舟，后悔自己在他面前吹过的那些牛。
在上课的时候，云景焕有了将原本的自己打碎重组的实感。
他很羡慕何雨舟，也曾经在心里抱怨过资源的倾斜和社会的不公，可他又觉得幸运，能够重活一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能遇到周燕这样的贵人，让他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八月底的一天，云景焕在书桌上计算一道物理题，自从去何雨舟家上过几节课，他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让云景然给他买了初中的物理资料，每天在家自学。
这些东西，他都看过也学习过，只是当时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打点零工挣点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如今他再学一次，居然觉得格外有趣起来。
“焕焕，去天台把衣服收下来。”云景然在做饭，把头从油烟机里伸出来叫他。
云景焕应了一声，放下比，推开门走出去，转了个弯，爬上层层台阶，走到廉租房的楼顶。
林立的高楼包裹着这一座小小的城中村，目光越过几座灰色的平房，可以看到新小学漂亮的红色教学楼，此时此刻，那遥远的教学楼映照着夕阳落下带来的金色余晖，同市区所有镶嵌了透明玻璃的高楼大厦一样，又不太一样。
云景焕开始收衣服，他个子小，云景然的一件连衣裙角垂落，碰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砖头缝里长出来的白色小野花。
小野花长着细长脆弱的茎，摇着几片圆叶子，在晚风中颤颤巍巍，却抬着头。
云景焕看着看着，唇角扬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