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英今年四十岁,带过三届学生。
她教了二十年的小学语文,做了十年的班主任,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学校从城西搬到城东。
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基本都给了年轻的老师,她原本想着每天地铁通勤,但是暑假里尝试从家坐了趟地铁来新校区,发现通勤时间长达三个小时,每天早晨五点就得起床,很有可能吵醒自己正在读高中的女儿。
于是她干脆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在一个建成挺久的老小区,和学校隔了两条街。环境倒是安静,就是不太放心治安,毕竟小区后面是个城中村,虽然不能说住的是三教九流,但基本都是从镇子上迁过来的穷人,不安稳的因素还是比较多的。
她也教过城中村的孩子,跟着赌鬼父亲搬来搬去,没有读到六年级就转学走了。孩子成绩差还调皮得很,她教了五年都没见过家长人影。
开学第一天,李玉英又将要迎来四十个六七岁的小屁孩,她特地穿了女儿给她买的职业套装,头发盘起来一丝不苟,还戴上了新配的无框眼镜。
然后踩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进了一年级一班。
意料之中的吵闹声,倒是没有孩子哭,是个好兆头。
“好了,大家安静。”李玉英整理好自己的小蜜蜂,轻咳一声维持纪律。然后目光从第一组缓慢巡视到第四组,收获了四十双单纯稚嫩的眼睛。
班级里安静下来。
“我叫李玉英,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以后就由我带领大家度过六年的小学时光。”
李玉英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继续扫视。
她的目光被坐在靠窗中间的几个学生吸引住。倒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干扰纪律的表现,这几个学生长得格外白净漂亮。
最里靠窗的小男生穿着红色的夹克衫,留着妹妹头,正趴在那侧着脸对着他的同桌——一个同样漂亮的小男生说话。但他的同桌似乎没怎么搭理他,只是抬头一脸坚毅地瞧着她,他的另一边坐着个穿着驼色风衣的小男生,面无表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讲小话的妹妹头。
李玉英收回视线,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班级里的其他地方。
云景焕对于小学一年级的记忆所剩无几,重新经历一遍小学一年级开学,他只觉得好吵,这群小孩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说话。
尤其是他的同桌,一个打扮得像小姑娘,长得也像小姑娘的男孩。
一来就抽抽搭搭哭着要妈妈,他好不容易哄好了,对方摇身一变话唠,拽着他的袖子从父母爱情讲到家里养的小泰迪,从智慧树讲到漫威电影,强调自己最喜欢蜘蛛侠,所以只买红色的衣服。
蜘蛛侠可不像你这样,六七岁了还哭唧唧要妈妈。云景焕内心腹诽。
余光看到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何雨舟,面无表情托着腮默默看书,另一只手还悠闲地转着笔,同桌羊角辫小姑娘几次说话都没搭理。
或许他也假装高冷一点,这个妹妹头就不会一直拽着自己说话了。
云景焕正准备付诸实践,听见妹妹头说:“我叫陈圆叙,我妈妈说我的名字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聊天,同桌,你叫什么名字呀?”
云景焕道:“云景焕。”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哈哈,谢谢你。你的名字怎么写呀?”杨圆叙笑呵呵地凑近了问。
云景焕于是翻开桌面上的新书,给他看自己的名字。
“你的字好奇怪哦。”陈圆叙皱着眉盯着那三个字看。
云景焕紧张起来,他毕竟写过很久的字,还练了自己名字的艺术签名,虽然不见得多好看,但肯定脱离了一年级小孩子的稚气——
陈圆叙说:“感觉比我的字丑。”他抬脸看云景焕,语气一本正经,“你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不怎么练铅笔字呀,我妈妈说三年级就要用钢笔了,你得抓紧练练,要不然会不习惯的。”
云景焕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另一边传来噗嗤一声,他转头望过去,何雨舟托腮的那只手正挡着嘴,眼睛弯了起来。
二十四岁的云景焕开始重新上小学了。和一群六七岁的小孩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初的时间里总是感觉到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比起在学校里跟着老师读什么汉语拼音离离原上草,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自学初高中的知识中。
至于他的妹妹头同桌陈圆叙,虽然性格软弱了点,情商低了点,不过对方只是个小孩儿,云景焕不愿意和他计较。
陈圆叙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独生子,有个在体制内当领导的爸,在大学当教授的妈,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均领着退休工资身体康健,本地户口,市中心两套房。
出生下来不说大富大贵,也是一家六口人的掌上宝,从小不知道烦恼是什么。
不,还是有烦恼的,陈圆叙的妈妈一直想要女儿,但是生了个男孩,于是趁着孩子小不懂事,给他穿裙子扎辫子,尽心尽力地打扮,直到儿子上了幼儿园,不乐意当女孩儿了,才剪了那一头及肩长发,改成了现在依旧雌雄莫辨的妹妹头。
可能是受妈妈影响,陈圆叙不仅长得像她妈,细眉杏眼皮肤白皙,性格也温吞,讲话温声细语,总是被同学取娘娘腔的外号。其实他内心是个无比勇猛的男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像蜘蛛侠那样拥有强大的超能力,再遇到像玛丽·沃森那样英勇美丽的妻子。
但是他内心的故事只有他的同桌云景焕知道,他同桌很厉害,虽然写字不好看,但是考试每次都是满分,还总是在课间写一些他看不懂的高年级东西。有的时候他跟着学,跟多时候他就叽叽喳喳讲自己的幻想故事。
虽然云景焕经常说“你再废话我就不理你了”,但是他从来没真的不理自己。这一点让陈圆叙断定,对方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小孩。
陈圆叙有的时候也喜欢跟隔了一个走廊的学习委员何雨舟说话,他的学习也很好,但是比他同桌还不爱搭理他,总是板着一张脸。
他真的搞不懂对方为什么总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明明那么有钱。上学路上他都看见了,何雨舟是从一辆巨帅的连号欧陆上下来的。
他回去缠着他爸也买一张一样的车,让他上学路上能好好炫耀一把,可是他爸只会让他下辈子努把力投个好胎。
云景焕小学二年级时,云景然考到了在全国名列前茅的交大,读计算机专业。前世她填志愿时,为了离家近能更好照顾云景焕,并没有选择这所大学,导致遇到了不靠谱的梁岳。
这一次,为了改变因果,云景焕在她面前吹了接近一年的耳边风,强调自己的梦想大学就是交大,如果姐姐能考上交大,他一定要去感受名校氛围,耳濡目染。即使这样,云景然填志愿那天,他还是特意从学校偷跑回来,直到亲眼看到她的志愿才放了心。
交大离家地铁要一个多小时,但是云景然还是选择住在家里照顾云景焕,晚上继续在那家便利店帮忙。云景焕想了很多办法证明自己的自理能力,都没办法劝服她回去住校。只要没课她就会回家做饭,帮云景焕补习功课。
不过,他偶然在云景然面前提到的托管班倒是被她记在了心上,从云景焕三年级开始,家里就有了除云景焕外固定的三个小孩吃饭和写作业。
何雨舟经常过来是默认的,陈圆叙的妈妈在百忙之中接孩子时发现了这件事,认为把儿子送给交大高材生托管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和云景然联络上,一个月两千块把儿子送了过去。另一个小孩是何雨舟的羊角辫同桌,叫秦潇潇,小姑娘吃了一次云景然做的咕噜肉之后就回去求着爸妈留了下来。
一个人两千这样下来,姐弟俩的生活明显宽裕起来。
升入高年级,小孩的个头抽条似的长高,三四十平的家里不再够四个人互不干扰地做题,云景然于是找了装修队,在楼顶露台搭了个阳光房。
后来一想,装修队找都找了,她干脆多花了点钱,把家里也重新装修,安排了她和弟弟单独的小卧室,虽然狭小拥挤,但至少各自有了隐私空间。
房子装好了后,云景焕、陈圆叙还有秦潇潇隔了一周多,头次一起回去吃饭写作业。
何雨舟加入了学校的鼓乐队,是领头拿着个大棍子指挥的那个,放学之后要训练,没跟他们一起走。
三人踩着巷子里活动的青石板,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一边防备着青石板里头的污水溅湿裤脚。
云景焕有点兴奋,他很期待自己新装修好的散了味道的小房间,装修这些天,他都住在楼顶的隔间,看星星倒是很美,只是没空调,夜里热得不行,一腿的蚊子包。后面两个小孩也很兴奋,一直叽叽咕咕地讨论。
秦潇潇在后面叫他:“云景焕,你说的楼顶阳光房真的是透明罩子吗,我们一人一个桌子吗?”
“真的,如果你们天黑之后回家,还能看星星呢。”云景焕闭口不提没有空调。
陈圆叙问:“姐姐今天也在吗,我们在楼顶吃饭吗?”
秦潇潇戳他:“你怎么就知道问姐姐,姐姐下了课也会回来的,你还是担心一下今晚作业能不能过关吧,每次就你错一堆,耽误姐姐讲好久。”
陈圆叙嘿嘿笑,转移话题:“何雨舟训练真可惜,没法和我们一起看新房子了。”
秦潇潇听他这么说,想到何雨舟指挥的样子,叹口气:“我也想进鼓乐队,何雨舟每次穿着表演服指挥都好帅啊,那个肩章——”她伸手笔画,“显得肩膀很宽,我也想穿这种衣服。”
陈圆叙说:“不好,每次放学都很晚,吃不上热饭了。”
“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很想去。”秦潇潇说着,三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云景焕,“何雨舟好像是周末就要去交大比赛了诶,云景焕,你姐姐就是交大的吧,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看吧。”
云景焕点头,他看过何雨舟训练,六年级的男孩子已经变了声音,个头窜到一米七多,已经比他高出小半个头了。消失的脸颊肉和逐渐凌厉的五官棱角,从眉目间已能窥见成年后的俊逸风采,穿着表演制服,戴着礼帽,笔挺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远远看到他的目光,云景焕有半秒的恍神。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记得二十四岁的他们是什么模样,那双沉静漆黑的眼睛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云景焕想到什么,说:“不知道他也不愿意我们去看他,可能是训练太忙,感觉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陈圆叙说:“对,他又像小时候那样不太愿意和我们讲话了。”
何雨舟的闷葫芦性格在时间的流逝中成功被他们三个磨得干干净净,虽然不至于像陈圆叙那么活泼开朗,但至少笑着玩着都很开心。
“等他回来问问吧。”秦潇潇下结论。
三个人走过了小巷,来到家门口,云景然这天下午没课,于是她早早回来打扫卫生做好了晚饭,远远听着脚步就开了门。
看到门口三个小孩,虽然都已经和她差不多高,甚至两个弟弟比她还要高一些,但她看到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还是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回来啦,今晚炖了排骨。”
秦潇潇立刻笑眯眯叫着姐姐好,然后拉着陈圆叙进屋换鞋。
云景然探身看了看,没看见最高的那个孩子,于是问:“小舟没来吗,我买了他喜欢的猪肉烧饼。”
云景焕蹲下身换鞋,说:“他鼓乐队训练,放学比我们晚呢。”
家里的大家具都没换,但是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虽然多出了两个房间,但是客厅却并没有显得狭小,原本占面积的书柜和衣柜全都重新打了靠墙,厨房做了隔断,油烟机离饭桌很远。
云景焕打开卧室门,看到自己的床和书桌,床上铺着崭新的喜羊羊三件套,原本矮小的旧书桌不见了,打了新的实木新书桌,墙壁内嵌着书柜,玻璃门里面除了他学习的教材,还有云景然给他买的一排排新书。
陈圆叙和秦潇潇也没急着吃饭,在家里绕来绕去,感叹这简直就是新房子,感叹云景然太厉害了。
这都是云景然在学习工作和照顾他们之余做的。
云景焕眨了眨发热的眼睛,他活了两次,却还是比不了二十二岁读大三就能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云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