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孩吃完饭就被云景然赶到楼上去写作业了,天色渐晚,何雨舟还没回来,于是她留了一人份的饭菜,动身去学校找了一圈,没找到人,站在学校门口给周燕打电话过去问是不是把小孩接走了。
周燕这会儿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出差,她要代表公司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时差问题打不通电话。不过即使能打通,因为云景然的手机并没有开通国际漫游,所以本来也打不过去。
云景然这会儿有点慌了,她先是打电话问了问班主任李玉英,被告知孩子们是正常放学的,又给了鼓乐队老师的电话让问问。
她一连打了三四个电话,就差拨给校长了。这群学校的负责人是你推给我我推给你,总之没人知道何雨舟上哪去了。
学校的人也都是见风使舵的,如果打电话来告知找不着的是局长家儿子或者某集团未来继承人,绝对不会是这个态度。
周燕那会儿给何雨舟报名的时候,没透露自己和前夫的身份。她之所以把小儿子送到公立小学来,就是怕他跟哥哥姐姐一样染上了所谓富二代的官僚资本主义作风,于是只写了个自由职业者,卖东西的生意人。
可不是么,在城中村卖猪肉烧饼是卖东西,在全球卖芯片也是卖东西,都是做生意,分什么高低贵贱。
也正是因为如此,六年来,班主任也好,任课老师也罢,对何雨舟没一点另眼相待,所谓重视都是小孩自己学习好,争气换来的。
赶忙给何雨舟家的司机和保姆阿姨都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是没见到人,还没到每天晚上八点半接小少爷回家的时间。周燕是给何雨舟配了手机的,也叮嘱过随身携带,但是何雨舟很少带手机去学校,打过去也是忙音。
于是,何雨舟家里的司机帮佣一窝蜂出动地毯式搜寻小少爷的踪迹。云景然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收获,急急忙忙跑回家,本来想着告诉三个孩子何雨舟找不到了,又担心三个人去找也给跑丢了,只好把自家老弟拉出来,小声问他知不知道何雨舟上哪去了。
云景焕皱眉思忖了下,说:“姐,你如果信得过我,你们在附近找,我坐地铁出去找,我可能知道他上哪去了。”
云景然有点不放心,但想了想,自家老弟从上小学前发烧那次之后,成熟懂事了很多,办事也没什么不靠谱的时候。
她于是说:“找不到就赶紧回来,你把我手机带上,我就在家,有什么事情打家里电话。”
云景焕点头,接过手机跟屋里两个不明所以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就下了楼。
比起前世那几个小时的对话,这一次,他和何雨舟同窗六年。虽然对方也只是个半大孩子,但是云景焕自信地认为,他们之间不说是形影不离,但一定是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感情基础,矫情一点,用青梅竹马来形容也不为过。
所以,他了解何雨舟,甚至可以确信,自己比陈圆叙和何潇潇更了解何雨舟。
何雨舟是父母离婚后跟随母亲从京城搬来了海市,周燕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不同于其他豪门丈夫可以容忍所谓小三小四的发妻,在发现何雨舟爸爸出轨之后,宁愿舍弃手中的股份和豪门太太的身份地位,冒着可能无法带走任何一个孩子的风险,也一定要脱离这桩失败痛苦的婚姻。
只有云景焕知道,其实早在周燕发现丈夫出轨的一年以前,何雨舟已经亲眼目睹父亲带外面的女人回家。早熟如何雨舟,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带着自己的私心和对母亲的愧疚,努力维护着家庭的圆满。
父母工作都忙,一家人团聚的时间屈指可数,兄姐比他大很多,要么在国际学校住宿,要么已经在国外读高中。于是幼小的他成为父母关系的调停者。
何雨舟并不是真的早慧,只是不论是父母还是叔伯姑婶,给他灌输的思想便是只有足够听话和优秀,爸爸妈妈才会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周燕确实如她所言,最爱小儿子,也如她所言,永远不会离开他。
所以她带着小儿子一起离开了秦家。
何雨舟跟随周燕事业的变动,又或许是不断地逃离秦家的掌控,从京城搬到港城,又从港城搬来海市,原本“家”的概念在三年奔波中削弱磨灭,摇摇欲坠,他总是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但是大房子里很少能见到周燕,更别提其他亲近的人。
因此,他格外喜欢去云景焕家,除了放学的“托管”,即使是双休和假期,他也会一个人坐着地铁穿过幽深的小巷,没有预兆地敲门,在这个三十平米的小平房里和云景然姐弟度过漫长的一天。
起初云景焕并不能理解,他将这种行为看作是富人“我不要很多很多钱,我要很多很多爱”的无病呻吟。
直到他看了何雨舟的笔记本,从清晨六点到晚上十一点精细到每一分钟的学习时间表,和被大颗大颗眼泪化开了的笔墨痕迹。
他想到何雨舟七岁就会一口伦敦腔,会弹钢琴会写毛笔字,掌握的技能已经超过了他这个活过二十四岁的成年人。于是对这个除了不太爱笑之外基本没有任何缺点的小孩带了些老父亲一般的慈爱,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家里都格外照顾。
之所以知道何雨舟在哪里,老实说,云景焕也是在那本笔记本上看到的。
笔记本的封皮上印着喜羊羊,本来应该是云景焕自己拿来写作文的,但是被何雨舟装回家了。大概他也有个这样的笔记本——云景焕发现自己每次看喜羊羊的时候,他都会跟着一起看,应该也挺喜欢的——遂当成自己的笔记本了。
看到笔记本的时候,他们在云景焕家还没分桌写作业,云景焕看到封皮上的喜羊羊,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就这样看了。
何雨舟经常在每天的时间表下面写:“今天想去欢乐谷。” “今天想和云景焕去欢乐谷玩。” “云景焕姐姐又带他去欢乐谷了,想去。” “今天去欢乐谷看摩天轮了。” “好难过,想去欢乐谷。” “不能玩,在摩天轮下面坐了一下午。” “想和云景焕去欢乐谷。” “一难过就想去欢乐谷。”......
老实说,云景焕当时看到这些东西是很惊讶的,因为何雨舟从来没跟自己提过他居然这么喜欢欢乐谷,也没提出过想和他一起去玩。
在看到之后,他倒是提议他俩还有陈圆叙和何潇潇四个人去了趟欢乐谷,何雨舟那天笑得很多,只是他恐高,很多项目没办法玩。
所以 “不能玩,在摩天轮下面坐了一下午。”
欢乐谷不算是特别大的游乐场,离这里不算非常远,地铁转条线再坐个几站就能到。云景焕站在地铁上,有点后悔没叫其他人一起,因为欢乐谷很大,如果何雨舟不在摩天轮那块,靠他自己很难找到。
但是他潜意识里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云景然自己要去哪,大概是因为何雨舟只是记在了笔记本上,如果不是他“偷看”,没人会知道,因此他下意识觉得这是他的隐私。
到了欢乐谷门口,天已经黑透了。云景焕看到城堡建筑风格的大门,夜场的绮丽灯光照亮了整个门前广场,年轻情侣绕着人行步道挽着手散步,小孩儿在门口玩十五块一次的游园小车。
云景焕从安检口走进去,这会儿的欢乐谷不像十几年后进门要买通票,进场不收门票,玩项目单独买票。他只来过一次,找门口套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拿了份地图找摩天轮的位置。
无意间抬头一看,就看到远处正对面的摩天轮,吊舱微微发亮,缓慢转动,映着橙色的暖光。在夜色里显得安静而遥远,好像只是轻轻贴在天幕上的一抹痕迹。
于是他简单扫了眼地图,就朝着那个方向小步跑了过去。
何雨舟坐在长椅上,抬头看久了眼睛有点酸。他走到“天空之眼收票处”想买一张票上去转一圈,但是离得近了再抬头看就已经双腿发怵。
他恐高,不仅恐从高往低看,也恐从低往高了看。他有的时候甚至会想,自己现在已经比云景焕高小半个头了,以后万一能长到一米九,他会不会不敢站起来。
想到云景焕,他心里又浮上一层酸。
下个月,就下个月了。他听到周燕打电话,还听到她和家里佣人说话,他们又要搬走了,不知道要搬到哪个城市哪个国家,总之他得走了。像以前每次一样。
他本来以为在海城读了整个小学,肯定就定居在这里了,可还是不行。
周燕一直没跟他说,不过母子俩相处时间本来很短,周燕也没找到机会好好和儿子商量这件事。
所以何雨舟又发挥了当年知道他爸出轨的却假装不知道的本事,他猜周燕知道他不乐意搬走,既然没第一时间告诉他,那就说明有拒绝的空间。
只是希望很渺茫。
这导致他每天都很郁闷,尤其是看到云景焕。
啊——云景焕。
何雨舟皱起眉头,盯着不远处悠悠转着的摩天轮看,橘黄色的光带在夜空里面渐渐连成一片,变成一个大圆,那个大圆继续晃晃悠悠地转,变成云景焕的脸。
于是他眼睛就开始热了。
他羞于承认,可是这个是事实。他一看到云景焕就想到他们马上要分开了,于是脑子里开始不断预演他们分开的场景和他们分开之后的场景,那种无言的如同小女生一样的酸楚就下雨似的浇进他胸口。
他也舍不得陈圆叙何潇潇,舍不得云景然,但这都是在看到云景焕之后,再想起来的。
云景焕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是不一样的。
何雨舟觉得自己要病了,看个摩天轮都能看到云景焕。
紧接着他听到云景焕的声音:“你在这里干嘛呢,看风景吗?”
何雨舟讷讷地看着面前的人,小声说:“你怎么找来的。”
原来不是他得病了,是真的云景焕出现在他面前了。
云景焕还是那副看小孩一样的眼神,嘴角弯出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嘲讽一样的弧度,游乐场路灯闪烁的光打在他脸上,能看到一个忽明忽暗的小梨涡。
“行了,跟我回家吃饭吧。”云景焕说。
何雨舟摇头,试图逼回自己眼睛里涌上来的热流,可他知道没办法了,于是偏过头,假装挠脸,再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真丢人。
他最怕在云景焕面前丢人。
云景焕看着面前已经开始哭但是还要假装坚强的十二岁小孩,没忍心戳破,想了想,决定给他时间缓一缓,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于是他说:“来都来了,我上去玩一圈吧,你喜欢看,就看着我玩呗。”
他也没等对方反应,自顾自走到售票处,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摩天轮门票。走远了,才回过头,看了看隐藏在灯光和夜色里哭泣的男孩子,露出大大的笑容来:“等我下来哦。”
转身掏出手机给云景然发信息:我找到何雨舟了,在欢乐谷,马上带他回来。
何雨舟看着他走过去,看着风吹过了他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衣摆被吹得鼓起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腰。看着他单薄的肩膀,跳跃的头发映着灯光。
云景焕坐上摩天轮,工作日人不多,他一个人就占了一个吊舱,于是吊舱因为重心不平衡微微向他偏移,他不在意。
他低头看手机,云景然回了个好。
他又抬眼望吊舱外面看,他升得很高了,城市摊开在脚下,五颜六色的灯火最后都变成了金黄,一滩滩化了,高楼像竖立的黑线,窗格子透出黄光,一格一格亮着,再高点就模糊了。
如果何雨舟也能看到就好了。他想。
玻璃反光,叠上了他的影子,半透明地浮在那片灯火上。
一趟下来,何雨舟的情绪稳定多了,除了不太说话也不太看云景焕之外,看不出什么别的问题。
俩人走到欢乐谷门口,中途路过很多游乐设施,也没人提想玩一圈。
毕竟一个没钱,一个没心情。
何雨舟家的司机得到消息已经过来了,在门口等着他们。
云景焕把他交给司机,想着任务完成了,张口说了句有的没的就准备自己坐地铁回去了。
何雨舟叫住他:“焕焕。”
云景焕愣了下,然后笑了。这称呼还是他们小时候的。
“怎么啦,小舟。”他也这么叫他。
何雨舟看到他的笑脸,却没有笑,只是盯着他眼睛说:“鼓乐队下周就比赛了,你来看吧。”
“当然。”云景焕依旧是笑,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陈圆叙何潇潇也来,你要好好表现哦。”
何雨舟点点头,转身上车了。
这小子。云景焕心说,怎么连再见都不说一声。
司机倒是探出头:“真的不用送你吗,顺路的呀。”
云景焕摆手:“不用了叔叔,我坐地铁更快。我们家那边不好停车。”
何雨舟家的车他坐过一次,不论是牌子还是型号,甚至是车里香薰的味道,都和前世那位金主的一模一样。
所以即使明知坐在上面的是何雨舟,也让他百般不适。
他摇摇头,好像能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给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