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舟飞渡洛水。阿荣再次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滋味。
她们飞得不算高,也不快,阿荣将双臂架在窗边,伸直脖颈俯瞰大地。
巨大的妖物横尸河中,扭曲的身体布满了鳞片,样子像鱼又像蛇。
一道伤口贯穿妖物的腹部,鲜红的内脏被奔流的河水冲出体外。
死了两日有余的水妖仍有血可流 ,血水逐波,奔流而下。
岸边还有成片的红,这是拂霞城的红衣执事,他们提剑值守此地,吓退蠢蠢欲动的人群。
人、妖物都在眼中远成难以分辨的小点,一段水色后,飞舟行至洛水南岸上空。
“音娘,你看。”她侧身让开舷窗。
罗音放下茶杯,面上是少见的平淡,“都是手下败将。”
废墟中,那数百个被羁押的男女应该就是罗音娘口中的输家。他们愤恨的目光令人心惊,对阿荣来说这恨意毫无缘由,她关上舷窗,不再向外探看。
路上见闻都是罗音有心安排,对修士来说见血见伤是必经之路。
她略一打量,女孩没了刚上船时的兴致,双手环护,趴在案几上,蔫儿了。
罗音无心打扰,也不欲开导。
就这样一路无言,所幸两人各有所思,一时沉默也不显尴尬。
…………
飞舟落在川行殿外,这是罗家的最高处,从此处俯瞰,低处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罗家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顺山川走势散落各处,翠树掩映下,显得格外清凉。
川行殿外,罗琦早已等待多时。
她长眉杏眼,笑意浅淡,白衣胜雪,身姿飘逸,仙姿玉色应是如此。
是仙子吗?阿荣的视线被她夺去。
罗琦素手一挥,殿门自开。
门里黑洞洞的一片,阿荣对上罗音的视线,罗音温柔地注视着她。
阿荣受到鼓励,扶着门框,跨过高高的门槛,再几步,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上。
“但愿她能取得弱水,好叫老祖开颜。”罗琦走到罗音身旁,衣袂飘飘。
罗音紫箫在握,胸有成竹,“她会的。”
被寄予厚望的此刻阿荣正犹豫着,在她周身漂浮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水珠。
水珠散发着幽幽的蓝色光芒,借着微光,阿荣在黑暗中行动自如。
她记着音娘说的话,一定找自己最想要的一颗水珠。
她挑挑捡捡,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水珠,但她很明确,现在她见到的这些水珠都是她不想要的。
一颗又一颗,阿荣继续寻找。
这颗!多大,多圆啊!虽然它的光芒不如其他水珠亮,但在见到它的第一眼,阿荣就毫无犹豫地伸手捉住了它。
“就你吧?”水珠好似听懂了她的话,在她掌心蹦起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它好像很欢快?
“可。”黑暗中传来缥缈的女音。
一只冰冷的手掌冷不丁抚上阿荣肩头,刹那间好像巨物压顶,负重万斤。
水珠化为千万条极细的水线,钻入她的身体。
冷,血里像混着冰渣,缓慢的流动带来细密的针扎般的痛楚。
几息间,水珠已全部钻入身体,霎时间痛楚如潮水般退去,紧接着,难以言说的痒随之蔓延整个身体。
重压之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她眼泛水光,冷汗如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是几息,痒意渐消,头顶万斤巨力一时卸去。
终于解脱。她失去意识,无力地瘫倒在地。
第2日清晨,阿荣才悠悠转醒。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格外柔和。
柔软光滑的被子,软硬适度的枕头,舒服地令人不想起身。
她将被子扯过头顶,整个人都瓮在被子里,蹬着床单,撑展身体。
罗音辅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她双手交叠站在一旁,姿态娴雅。
一番活动下来,阿荣身体松快不少。
她一把翻开被子,露出大半个身子,哼哼地喘气。
余光中忽现一人,阿荣呼吸一滞,被子里的脚趾都尴尬地蜷缩起来。
罗音并不尴尬,她只觉得阿荣的身材实在太单薄,单薄到摸一把只能摸到一副排列整齐的骨头。
罗音取出冒着热气的汤盅。
阿荣眼睛一亮,适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匆匆洗漱,就坐用餐。
汤里都是阿荣认不到的食材,看起来没什么油气,味道却鲜美异常。
一盅汤很快就见了底,阿荣舔舔嘴唇意犹未尽,说实话她喝汤只喝了个半饱。
她眼巴巴地望着罗音,幻想着刚刚喝完的汤只是前菜。
罗音眼含笑意,并不为她所动。
走上仙途,必须有所舍弃,口腹之欲就是其中一项。特别是对阿荣这样的体质,食物中的杂质对她有害无益,少食为上。
阿荣不知道,若不是她需要温养食补,连这一盅汤都是没有的。
肚里的水摇摇晃晃,阿荣跟着罗音走出房门。这时她才弄清楚,原来自己的居所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潋滟阁”。
罗音带着阿荣绕了一圈,熟悉环境,最后停在一处湖泊。
湖中水草婆娑,游鱼灵动,湖上立着一座圆亭。
亭子以雕花黑木围身、琉璃青瓦盖顶,波光水色相映,显得古朴雅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水上栈道,罗音推开木门,打破一室幽静。
屋内一切陈设具简,唯有两个明黄色的金织锦绣蒲团最为显眼。
“往后,这就是你的修炼之所。我会教你基本的运灵之法。”
阿荣对此早已心向往之,啪一下跪坐在蒲团上,不带半点犹豫。
“盘坐,闭眼。”
好,盘坐,阿荣忙不迭换了姿势,合上眼睛。
紫箫轻放于阿荣右肩,成为两人之间灵力传输的桥梁,一股暖流随之窜入阿荣身体。
“不要抗拒,接受它的存在,注视它、跟随它。”
暖流缓慢地淌过每一处经脉,全心跟随这股暖流并不是难事。暖流绕行九周天,原先阿荣只能跟在暖流后亦步亦趋,如今已经能够先行一步。
十八个周天后罗音撤出灵力,阿荣已入忘我之境,对此浑然不觉。
她周身通泰,每条经脉都奇异地舒展开来,迎接灵力的洗礼。
天光渐暗,一团金色光晕在她丹田浮动,由虚转实,是灵核初见雏形。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速。罗音双手扶窗,敛目沉思,眉眼间拢上一片暗影。
此刻,她确信自己已找到另一条道路。
她指节轻叩窗沿,响声清明。
阿荣乍时睁眼,神情恍惚,仿佛还沉浸在修行的余韵中。
当思绪回拢的那一刻,她才惊觉天已经黑定了。
夜风带着湖水的潮汽拂过脸颊,她听到微风扰动额前发丝的细碎声响;在朦胧月光中,她看见自己所穿纱料与音娘所穿锦袍其丝织纹理有所不同。
“初入仙途的感觉如何?”
“耳聪目明。”她起身,惊奇地发现自己盘坐这么久却没有半点不适。
阿荣本以为修行身心都要很受一番磨炼,但从刚才的感受来说,她觉得修行很舒服,那种畅快的感觉甚至让自己有些上瘾。
“你身体纯净,又有悟性,是修行的好苗子。”罗音的赞赏毫不掩饰。
阿荣被夸得有些不自在。
“荣娘,你为什么非修行不可。”
为什么非修行不可?对阿荣来说其实答案很简单,但说给音娘这样的修士或许会显得有些可笑。
“消病止痛。”阿荣的声音放得很低。
罗音似喜似叹,她还是初心未变,但这念头太小,不足以支撑她走完这一生。
“你快要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这么快?细想之下,阿荣才发觉,自己只穿了几层轻纱,吹着湖面凉风却不觉半点寒意,咳嗽更是半声也无。
“修行之路漫长坎坷,”罗音摩挲着手中的粉色玉牌,走近女孩,“若你无心继续,可以现在就离开,我送你回去。”
阿荣目光坚定,摇头拒绝。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可以再好些。
这在罗音的意料之中。
“既如此,以罗为姓,给自己取个愿意说出口的名字罢。”
阿荣脑袋里当即蹦出两个字。她脱口而出,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元衣,罗元衣,这名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罗音答到,以指作笔,在玉牌上刻下“罗元衣”三字。
霎时间,玉牌光彩流转,颜色从浅粉变为朱砂红。
“元衣,现在你便是罗家的亲传弟子了。”
阿荣,不,应该说是罗元衣接过玉牌,挂在腰间。
“元衣,罗家的亲传弟子不论大小,皆以姐妹相称。”
“嗯。”
“你从川行阁中拿到的那颗水珠便是弱水。罗家亲传弟子中,每个人控御弱水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所以,在这里没有人能做你的师父,一切修行都在自己。”
“嗯。”罗元衣已预感到前路艰难。
“这或许会帮到你。”罗音取出两册书,一册名为御水术,另一册名为弱水解书。
罗元衣郑重地双手接过,正欲翻看,却听见屋外湖水哗哗作响。
罗元衣好奇地踮起脚,从窗中探出头,寻找声音来源。
朦胧夜色中,涌动的湖水吞没了逐渐下沉的栈道。
正疑惑着,她听到罗音平淡而残酷的话语。
“栈道已沉,御水术可助你渡湖而归。”
罗元衣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罗音的衣袍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度,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凉风习习,罗元衣一时无语凝噎。
罢了,月上中天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先看哪本呢?就从《弱水解书》开始吧,相比另一本,这本书要薄得多。
把两个蒲团拼在一起,再趴下,嗯,感觉不错。
一切就绪,她兴致勃勃地翻开《弱水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