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冰闭上眼睛前,看见的是谢殊转过头忧心忡忡的一双眼睛。
眼睛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他想起他在那段可能属于他的过往里的事。
那时候谢殊的眼睛里也只有……“他”。
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似乎是一个幻境,可感觉未免……太过真实了。
身下冰凉滑腻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起起伏伏,夏语冰想控制着身体站起来,身体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是意识附在了这具躯体上,用这个人的眼睛看眼前的一切。
远处传来细微的水声,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地上,很轻,但能听见。
他在这起起伏伏的东西上缓慢的爬行着,这个人的身体似乎孱弱到不像话,没过一会就得停下来休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随着呼吸灌入鼻腔,喉头泛起一阵恶心,被他强行咽下去,又继续往前爬。
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甚至连语言好像都没有学会,夏语冰不能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能感受到这具身体里强烈的害怕与不安。
时间的流逝,五官的感知在这片黑暗中都变得不复存在,呼吸声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本就微弱的水声,心跳犹如擂鼓慢慢攻占了耳膜,惊惧占据了心头,连带着夏语冰都感到害怕。
又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吗?
黑暗好像是活着的,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无声地填满了一切,连没有发起攻击就已经让对方溃散败逃。
忽然夏语冰感觉脸上滑落什么温热的东西,他抬手去擦,却闻到一股铁锈味。
看不见忽然变得不再可怕,更可怕的东西像死神的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浑身战栗,惊恐着后退,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远离。
他突然可以看见了。
可他宁愿看不见。
无数冰冷的尸体,血,那些滑腻的感觉是血,地上是皱巴巴的被放干血的身体,密密麻麻的黑线横穿腹部,内脏乱七八糟铺了满地。
远处,夏语冰最开始待的地方似乎是一座祭台,又好像只是一个巨大的树墩,肢体之间的缝隙偶尔能看见棕色的树干,不远处有一个枝繁叶茂的绿色树冠,倒摊在地上。
数不清的尸体,惊愕的,恐惧的,安详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所有人的身体都皱巴巴的,内脏就在他的身下。
“啊?”他发出了一声不确定的叫声。
随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好像要把所有的恐惧都用声音发泄出去,一直到把自己折磨到窒息,他才停下来。
血泪划过脸庞,让他得以看清世界,撕心裂肺的悲恸把感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初生的残缺灵魂。
他好像第一次开始呼吸,一个孤寂的生命,诞生在残亘的废墟里,在同族的尸体上,在遍地的死亡中。
第一次出声是悲鸣,第一次看见是死亡,第一次感知是痛苦。
这是他的诞生。
他把自己埋进尸体里,那些冰凉滑腻的感觉变得不再可怕,好像一只精灵真正诞生时,同族们共同拥抱全新的生命那样,充盈他荒芜的心相,填补他残缺的灵魂。
精灵生于天地间,天生灵魂残缺,在同族之间理解万物。
他是世间上最后一只精灵,似乎注定了他永恒残缺的灵魂。
苍白的天空中升起一轮血红的圆月,翠绿的树冠被血月洇成红色。
恍惚间,他看见那棵树似乎有郁郁葱葱地挺立在那,一树猩红却像是精灵的墓碑。
而他就躺在这坟墓之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是我呢?
他第一次理解语言,是对自己的诘问。
意识渐渐地散了,对生的渴望也一同淡去,呼吸变得轻不可闻,空余一片寂静。
夏语冰的意识随着身体一起模糊了。
那是一个,朦胧而纤细的……梦中梦?
或许吧。
夏语冰不知道梦境的主人是谁,他本就在梦境当中,只知道这具身体跪在尸体上,舔舐着斑驳的血迹。
血液代替族人……滋养了他。
在模糊的
银灰色的月光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血泪干涸了,于是世界恢复了原本的颜色,那是一轮皎洁灿漫的月。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我大概要死了吧。他心想。
于是彻底闭上了眼睛,模糊的世界也不再去看。
但死亡并没有降临。
可造物主不想看见自己创造任何物种灭绝。
神明对族群的祝福,未必对个体仍是祝福语。
这是对生命的……诅咒。
他尚未清醒,却也从未真正睡去。
月升月落都变得无足轻重,昏迷同沉睡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又是……一轮满月了。
银灰色的月光再次铺满了大地,腐肉生蛆,血迹干涸。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地上,白色的长发沾满了污垢,乱糟糟地散落在身上。
尸体被他一具具摆放整齐,有的身上已经没有血迹了,他只是麻木地装作自己没发现。
风吹过,带动已经干枯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枯黄的叶,腐烂的精灵们,无所适从的他。
生于天地间,懵懂如婴儿,白纸上烙印下名为死亡的血迹和存续的使命。
除了死亡,他一无所知;除了活着,他别无目的。
显然神明对他还算慷慨。
在月亮不知道第几次又变成圆形的时候,他把所有的族人都搬进了精灵们死亡时应该待的地方。
他仍然得到了同族们的祝福,可他的灵魂仍是残缺。
血液像猩红的雨,再贫瘠的心相中催生出扭曲的花。
可那也是花,生命也就这么绽放了。
他离开了这座坟墓,一个他从未理解过,从未拥有过,却确确实实是他唯一的……家乡。
夏语冰缩在了意识的角落里,借着这双眼睛窥伺着这个疯狂的世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大到夏语冰觉得可能这辈子也就在这个森林里了。
他,或是夏语冰,没有人意识到死亡已经在他的命运中被删除了。
森林中的风总是很好的,吹过发梢的时候会让人误会是精灵开的玩笑。
风之精灵是会这么开玩笑的,他在那些祝福中看见过。
可他不是风之精灵,也不是曾经诞生过的任何一种精灵。
灵力凝聚在指尖化作尖锐的利刃,干脆利落地划开了野鹿的脖子,他控制着血液不落在地上,迟疑而缓慢地……
送进了嘴里。
接受,然后活下去。
总是要活下去的,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愿不愿意,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或许永远都到不了死的时候。
好在,他活的还算好。
直到有一天,在石头的缝隙中,他听见了小孩的哭泣声。
他仍是在不断地往森林外面走,已经到了有人活动过的地方了,听见声音的时候他停下了,最终选择把小孩救了出来。
他的动作没有犹豫,沉重的石块被影子托起,脏兮兮的小孩眼里全是泪水,一点不带停顿的从下面爬了出来。
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可意识里的夏语冰却愣住了。
那是……谢殊。
真正的,谢殊小时候的样子。
“谢谢你……”小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叫夏语冰……谢谢你救我……”
他叫……夏语冰?
那……我叫什么?
夏语冰脑子没转过来,但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点了点头,把小谢殊……小夏语冰脸上的灰擦干净了。
“你叫什么啊?”小孩子脱离了危险转眼就忘记了害怕,“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这具身体其实看上去和眼前的孩子恐怕差不了多少,精灵和人本来也就相差不大。
“我……”他张了张嘴,“我没有名字。”
族人们还没来得及给他取。
他在祝福中学会了生存所需的一切,可却没有做好融入世间的准备。
无意间救下的孩子,却成了他进入尘世的契机。
“那你叫……”小孩子自己连石头都搬不动,却已经开始操心别人的事了,“让我老师给你取名字吧!我的名字就是她取的!”
“她说是‘夏虫可以语冰’,她想让我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救下自己的人,小夏语冰似乎格外有好感,什么都想告诉眼前新认识的朋友,“你是不是就是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的耳朵好特别啊!”
精灵尖尖的耳朵可以被藏起来,夏语冰明显感到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心理闪过一丝恐惧,悄悄地把自己的耳朵藏起来了。
“你怎么会掉到那下面去?”他问小孩说。
“我不知道……”小夏语冰摇摇头,“我本来……我也不知道,我一睁开眼睛,就掉到石头缝里去了。”
果然不能指望人类的幼崽记住些什么,他没再说什么,拉住小孩的手一路走着。
“花儿呀,花儿呀。”小孩子的嘴一刻也停不下来,没走两步又开始炫耀似的唱起自己新学会的歌来,“你要在哪里开?”
“精灵呀,精灵呀。”
“你们要往何处去?”
童声无机质的一遍遍重复着简单的歌词,小小的孩子,音准却很好,歌声很动听。
“洁白的发像风一样,美好的心把这世界……”小夏语冰突然卡了壳,转头朝他笑了笑,“我忘记后面怎么唱了。”
“哥哥你是精灵吗?”或许是这首歌忽然给了充满无限想象力的孩子一点灵感,开始漫无边际的猜测他的身份,“嗯……老师说过精灵的头发是白色的……对!”
“哥哥,你是精灵吗?”
“……不是。”
他否认了,然后连带着自己的头发也一起隐去了颜色。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哇!”小夏语冰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也会通灵术吗?”
“老师说,等我再大一点就教我怎么用我的通灵术!”小小的孩子脸上全是惊喜,眉飞色舞地扬起自己的手,冰蓝色的灵力缓慢而轻微地凝结,聚成一块小小的冰晶。
“你看!”孩子献宝似的把那块小小的冰送到他眼前,“是不是很厉害!老师说我是最有天赋的!以后能……”
他忽然又停了下来,“唔……老师说只有被神明选中的人才能用通灵术。”
“哥哥,你说我是被神明选中的,对吧?”
可祂从不在现世里显现自己,
就好像祂根本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