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蔷想去查探府衙,理所应当地,危离得和她一同去。

    自打这根灵线将他俩拴在一块,危离肉眼可见地克制了许多,许多事他懒得参与,也懒得计较,更多时候只是靠在近处,冷冰冰地旁观。

    仍然带着股俯视蚂蚁搬家一般的高高在上。

    不过他至少不会干预这些蚂蚁的动作,只会嘲讽他们没用。

    比如眼下。

    兰蔷施好隐身咒,进入府衙大牢如入无人之境,看守确实蛮森严,不过在仙术面前,也便无济于事了。

    她即便隐身,还是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大牢走道尽头有狱卒突然出现时,她便会一溜烟躲近拐角去,猫着腰生怕被发现。

    危离毫无避讳地站在走道中间,偏头看向她,情绪寡淡的面上写着“你又没事找什么事”。

    兰蔷拼命对他摆手做口型。

    “快躲啊!撞上怎么办——”

    她的嘴还大张着,只见两名狱卒径直穿过原地危离的身躯,穿过他和兰蔷中间挂着的灵线,走到尽头消失不见了。

    兰蔷光顾着担心隐身咒不会管碰撞,下意识将危离当成了道友,这会儿才总算想起来,他是鬼,凡人怎么可能撞到他。

    她有些尴尬地磨蹭出拐角,危离的嘲讽果然跟卡好时间似的从头顶落下,劈了她一个脑袋开花。

    “躲?”

    就这么一个字,配上他好似真的不理解缘由的眼神,杀伤力极强。

    兰蔷:“……”

    她自取其辱的本事也是有了长足进步。

    燕眠城占地不小,大牢就更不小,陈黎生不晓得被关到何处去了,他们就一间间看过去,缓缓朝监牢深处走着。

    兰蔷一只手触碰着腰际的灵线,指尖不断从其间穿过,忽然转头嘿嘿一笑道:“您看我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您能不能……”

    话没说完,危离的脚步骤然停住,兰蔷险些没刹住向前栽去,也瞬间噤声,将那句“别总嘲讽我”咽了回去。

    危离打量她一圈,忽然垂头凑近,惊得兰蔷僵直着后仰,生怕他拔了自己舌头,就听他嫌弃道:“你才是蚂蚱。”

    话毕,直起身转头走了。

    兰蔷:?

    眼见着灵线被绷直,她忙不迭追上去。

    心中不禁汗颜,果然,想要将危离的思维和普通凡人相提并论,还是为时过早了。

    。

    沿着大牢的走道一直向里,空气中腐烂气息越发浓重,远处逐渐传来些异样的响动,是细长的东西快速划过空气时的破空之声,还有物体抽破皮肤时的尖锐撞击声。

    血腥气渐起。

    兰蔷竖起耳朵,那些响声越发清晰,后来又多出了恶狠狠的人声,大约是“还敢劫狱”“同伙是谁”之类的话。

    陈黎生在受审。

    狱卒在严刑逼供。

    她不由得转头看了危离一眼。

    进来后她基本就是跟着危离在走,途中那么多拐角,他径直走了这一条路。

    早说你认路嘛!

    亏她还一个一个牢房地仔细检查过来。

    兰蔷咬着嘴唇悄摸腹诽,但监牢深处动静越发明显,她很快被吸引了全部注意,步伐轻巧地朝里面小跑过去。

    血腥气渐重,兰蔷跑得近了,牢房尽头有片空地,所有行刑的响动、血腥气、叫骂声皆是从那一方角落传来,连接着走道挡住了视线。

    她径直跑进了最边上的那间牢房里,透过粗粝的木制栅栏,正好能看到全貌。

    狱卒抡圆了胳膊挥动长鞭,面部横肉颤动,一道乍响的击打声,换来一声虚弱至极的闷哼,一道新鲜的血痕,一句疾言厉色的问话。

    “劫囚的同伙究竟是谁,说还是不说!”

    没有回应。

    “还有其他同伙没有!”

    仍旧沉默。

    转眼间又是数道鞭打骤雨般落下,狱卒面颊上渗出薄汗,怒极而丢掉手中的鞭子,三两步跨上前去,大手从上方覆盖而下,一把抓住陈黎生的黑白两色的头发,撕扯着朝后扬起。

    兰蔷的表情缩了一下。

    那一把,头皮定然要见血。

    “你他爹的说不说?老不死的今日被砍死便了事了,居然搞这种动作!你要害死谁啊!他爹的祸害遗千年,你说不说?说不说!”

    粗壮的胳膊骤然抡起,肌肉暴起的大臂几乎要比陈黎生的脖子还粗,铁块一般的拳头落在皱纹丛生的脸上,陈黎生的口中立刻涌出血沫。

    他的脑袋骤然甩向一边,而后无力地垂下,脖子像断了一般,却又在上下颤动着,喉中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声,涎水混着鲜血不住往下流淌。

    他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兰蔷指尖轻颤,扭头便朝门口跑去。

    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将人拦了下来,那边又传来一记重拳的声音,兰蔷被迫转回身,眼中已显出痛苦。

    危离没什么反应,“干什么?”

    兰蔷看着危离,眼中连平日的惧意都不见踪影。

    她说:“他要死了。”

    “这不是命数?”

    两个轻飘飘的字砸在兰蔷头顶,竟像是比那狱卒的拳头还硬,砸得人头晕目眩,怔在原地不知道前进还是后退。

    危离瞧着姬千口中那套“凡人命数论”对凡人的确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却发觉兰蔷忽然抬手拂开了他,眼中的怔然也消失不见。

    他没有见过兰蔷这般眼神,至少在他面前没有过。

    他以为她只会害怕。

    兰蔷此刻看向他的眼里却毫无惧意,说:“我此刻站在这里,这才是命数。”

    说完便转身飞奔出去,动作间便掐过诀,一手拂出去,流光闪过,周围数名狱卒的动作骤然同时停在原地,像被静止了时间。

    她未作停留,径直跑到陈黎生的身边,他垂着脑袋,已经没了意识。

    兰蔷伸手触过他的脉搏,虽然已经微弱至极,但好在还跳动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倒出粒雪白的药丸塞进陈黎生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她施法将药引到陈黎生咽喉处,迫使他咽下。

    白雁归给的仙药,对凡人应当足以活死人肉白骨了。

    她手腕翻转,牵出一抹微黄的灵力,轻柔地注入陈黎生体内,光彩溢散,水雾般笼罩住他的躯体,虽不能将伤口愈合,但勉强将血止住了。

    做完这一切,兰蔷收回灵力,才站在原地思考起来,像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危离仍站在一道栅栏之隔的牢房中,沉默着看向兰蔷的方向。

    其实他并未看清兰蔷刚刚做了什么,目光甚至有些虚焦,只是在脑中回荡着她方才说的那句话。

    我此刻站在这里,才是命数。

    思绪忽然飘回了两百年前。

    神界引天道之力降下的神罚,从来不是一般神仙能够受得住的。

    犹记得那日天昏地暗,目之所及遍布雷电火花,血液都如同烈焰般流淌过身体,所到之处皆若猛火炙烤,从体内到体外,每一寸血肉都承受着爆裂般的痛苦。

    眼前时而是刺眼的一片白,时而只余漆黑。

    遥远的天际传来道旷古般遥远的声音:“你服是不服?”

    这般痛楚交给谁,都该生不如死,躺在地上挣扎求饶。

    可危离还站在那里。

    他甚至还笑了。

    神火焚身而不倒,即便痛到无法呼吸,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他还是想笑。

    原来天道之力,也不过如此。

    危离抬手抹去嘴边的鲜血,新的却又流出来,他也不再管,扬唇露出点尖尖的虎牙。

    “不服。”

    身边的雷电似乎骤然变重,打得他几乎瞬间失去意识,身体都剧烈晃动,虚浮的步伐游走几步,自己都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又站住了。

    天际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中饱含着普度众生的悲悯,压得人直犯恶心。

    “去盛,你犯下大错,速速受了你的命数,魂归天道。”

    炸开的滚滚雷电中心,那一袭白衣身影岿然不动,雷电越发猛烈,那白衣竟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红色,越来越浓烈。

    一声嗤笑穿越铺天盖地的雷电,刺目的光芒照亮他的脸庞,照出一道带血的笑。

    “我此刻还站在这,这才叫命数。”

    丝丝缕缕微风穿越百年的时光,将危离的思绪自回忆中拉出来,是兰蔷跑回到他身边,带起一点风,吹起胸前的发梢。

    没了意识的陈黎生被她背在背上,血液混着脏污全粘得她满身都是,她像没看见似的。

    目光看向危离,无声询问他走不走。

    危离视线一转,掩去眼底神色,心念一动,便带着兰蔷与陈黎生消失在原地。

    几粒浮尘上上下下,在空气中轻颤。

    。

    兰蔷那间小小的客栈房间,前后不过半日时间,被她扛回来两个人,此时一个站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他们几个人和两只鬼围成一圈看着。

    兰蔷三人的神色有些复杂,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白雁归将一只帕子塞到兰蔷手中,推了她一把。

    兰蔷:?!

    她死死盯着白雁归,后者已经和楚十真退出三步开外,目光鼓励地看着她。

    兰蔷:“……”

    她咬牙,一点点挪动过去,到床边的沈禺铭身边,僵硬地把帕子递给他。

    “你……能不能别哭了?他没事,我发誓。”

    沈禺铭转身,露出两只肿成核桃的大红眼睛,惊得她下意识后仰,抿着唇连呼吸都屏住。

    这七尺男儿有种当众劫囚,看见兰蔷背回陈黎生时,当场哭成个泪人,止不住的那种。

    到现在,白雁归把完脉,列出药方叫人去买药,过了好一阵子了,他还没哭完。

    沈禺铭擦着眼泪,“都怪我,要不是我如此冲动……都怪我……”

    眼见着他又要开始新的一轮,兰蔷拔腿就跑,要将白雁归往前推,两人争后恐先,你推我搡,在桌边对峙起来。

    “客官您的药——”

    方才给完药方门没关严,掌柜的似有急事,提着买好的药跑上来,见门没关,便一把推开房门,笑着将东西搁在了桌上。

    抬眼就看见拉拉扯扯的兰蔷和白雁归。

    他大惊失色,赶忙不好意思地转身,“非礼勿视非礼勿——”

    对上了沈禺铭哭红的眼睛。

    他“视”不出来了。

    不过这人看上去……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这衣着,这头发,这身量,嘶……

    掌柜突然瞪大眼,整个人差点厥过去。

    他今日看热闹站在最前排,目睹了劫囚全过程,那劫囚人从他身边飞过去,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就是那个通缉犯吗!

    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只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又移开目光想假装自己没看见。那劫囚人是蒙面,肯定是他看错了。

    而后看到了床上的陈黎生。

    劫囚人不确定,这位可是见过几千回,全城百姓老熟人了。

    掌柜静止一瞬,猛地蹦起,接连退后好几步,竟一翻白眼,当场晕倒在地。

    这下是真厥过去了。